正文 18 安得長苦悲 文 / 米小亞
靳韋連連示意她住口。他卻並未責怪她,而是仰起頭認真地答道:「自鹿鳴之處來。」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你是想叫我師父做你的幫手麼?」
對一個八歲的小丫頭,他本不該這樣巧詐。可她冰雪聰明,立時明白了他話裡的雙關之意。他眼裡露出讚賞的光芒,笑道:「從前是,可你師父看盡世事,只想在雲蒙山終老,便不再勉強了。我只是來陪他坐而論道,打發寂寥罷了。」
「既然陪我師父這麼久,曉得淡泊的好處,何必還要有這麼大的志向?」
「生逢亂世,男兒生當暮沙裹草、縱馬長嘯,立一番功業,方才不虛一生。」
她這才笑了,從梨樹上跳了下來,向他攤開手來:「你要上山麼?那便請我吃東西罷。」
他左右瞧了瞧,從旁邊的樹上隨手摘下一個山果,放到了她的手中。她拋了一拋,笑著奔上了山去,卻未瞧見他的目光,自那一日起便追逐著她的背影,未曾移開過。
他瞧見她捉弄靳韋與小恪,聽見她的笑聲灑遍雲蒙山,看見她雪白的身影在山間穿梭。他同趙括一樣,喜歡又聰明又好看的姑娘,而她的身上,除了聰明與好看,更有一股我行我素的驕傲之氣。
那是月夕最與眾不同的地方。
他曉得她還小,不曉得她懂不懂,整整七年,他默默地在等她及笄。
直到那一日,他終於開口,叫她等他。
他說他一定會來,可他終究沒有再上雲蒙山,為她祝賀及笄之禮。而年後,她已將那一個山果,轉贈給了趙括。
月夕撐了一下自己的身,緩緩地調勻呼吸,輕聲道:「從前月夕不懂事,無禮之處,還請公恕罪……」
「趙括已然不在此處,你不必刻意如此。」信陵君突然打斷了月夕,不耐地提高了聲音。他素來雅達,除了方才以為月夕已死時幾乎失了神智,便只有眼下這樣失態了。
月夕默然許久,道:「年前,是公自己失了約。」
往日不返,來日多憂。懼來日而棄將來的人,原本是你。
「若我當初不失約,你此刻待我便會不同了麼?」信陵君凝睇著月夕,苦笑一閃而過。
「公為何要失信?」月夕一抬頭,瞧見信陵君正目光複雜地望著她。她心頭微抖:「你早曉得了我是……」
「我從前並不知曉。只是曾蒙越兄所托,為他去查一個叫羋霜晨的女的下落。」
「是祖奶奶……」月夕輕呼了一聲。
信陵君微微頷:「我叫人查遍了楚國的王室,才聽說有一名王族之女,小名霜晨,嫁入秦國,侍奉秦惠王。後來惠王去世,她成了秦國的執政後……」
「年前,我去探望越兄,卻收到姊夫欲逃離秦國的求援信,只得匆匆離去。豈不料在邯鄲郊外隱約見到了你的身影,我私下向越兄請教你的來歷。越兄說,他只曉得你應該是自羋霜晨處來的,我便完全明白了。」
「月兒,若我當初不失約,如今你便會願意隨我去大梁麼?」信陵君沉默著,又重複問了這一句。
月夕默然望著屋外的蒼茫夜色。信陵君俠名動天下,仁義播四方。那時的雲蒙山上,兩人皆不知彼此身份,懵懂無知的自己,難道就不曾為他的風華心旌搖曳過麼?
難道不是他那一句「等我」,叫自己徹夜難眠麼?難道不是聽到他的婚訊,叫自己心神茫然麼?甚至於自己悄悄下山,去了大梁,只為在信陵君府前望那一眼。
便是那夜在郡守府,見到他時仍有的心緒錯亂,統統都不曾作假過。
只是這樣少女情竇初開的心情,自己卻是如今才完全明白。而待她明白時,她的心裡眼裡,便只有了趙括一人。
若他守信再上山來見自己,她會怎樣?
或許兩人間便會因此而大不同,或許她也會對他難捨難離,可這也都只是或許罷了。
誰叫讓她明白一切的人,不是他呢。
他再是飛仁揚義,可又怎麼比得上那隻老狐狸懶洋洋的一笑?
月夕念頭輾轉,可終覺得塵世間還是只有那一人好。她笑而搖頭,緩聲道:「世間事,最恨難以回頭。公既然失了約,從前事便莫要再提了。只是我竟因公,而遇上了趙括。他……」
她微微一笑:「他與公,卻大是不同……」
「他與我有何不同?」
「公胸懷大才,養客納士,一心在這亂世中有所作為,便如朱先生的大錘,勁風過處,所向披靡;可趙括他……」月夕忽然輕輕「啊」了一聲,低笑道,「快風樓……我真是糊塗了,福伯說他將快風樓交與卉姬經營,那為快風樓取那名字的人,定然是他。」
「快風樓?」信陵君一愕。
「趙括他……他最愛的,不過是明月小樓,把酒臨風。有此兩樣,便是他的人生快事。可他這人又過心慈手軟,總要將身邊人的事情攬上身,只顧眼前不想將來,常常將自己搞的一團糟。」
月夕凝望著信陵君:「公志存高遠,一旦曉得我的來歷,權衡輕重,便能揮劍而斷;而他……他定然是猶豫難決,一拖再拖。公之愛在天下,又豈會在意月夕一人?而他,卻總是等著我捨下他,等著我來揮這一劍……」
「揮劍?」信陵君哂笑道,「你這劍雖鋒利,可你當他真能忘掉你麼?」
「他會忘了我的,」月夕幽幽道,「他身邊有玥公主與卉姬,她們都是心智巧慧之人。還有那些女閭中,他也有無數紅顏相伴。他以為我死了,便會死了心,便會忘了我的。」
「那你呢?」信陵君突然冷笑道,「你便能忘了趙括了麼?」
月夕微笑地轉過頭去,不敢看信陵君,身上卻微微地顫抖著。
你可能忘了趙括麼?
能與不能,如此簡單,為何她卻不敢回答?
信陵君見她不答話,哂笑了許久,道:「我再不敢上雲蒙山,連越兄都不敢見。只因為我亦怕自己再見了你,便再也不願捨下你了。可我又多盼,當初失信的人是你,如今來問這話的人,亦是你。」
他失了信,是他能於決斷,可亦是因為他曾奢望過將來。因奢望而知無望,因不捨而應捨,因不忍傷而不得不傷,才會悄然失約,避而不見。
如他之於月夕,又如月夕之於趙括。
可惜是他之於月夕,可惜是月夕之於趙括。
他說的這般淒涼,全然失去了他一貫的峭整風采。秦魏征戰不斷,魏國上下對秦人俱懷刻骨仇恨。他是魏國公,自己卻是秦國宣後身邊的人,她又怎能怪得了他失約?
更何況,她還是……
她絕不忍,亦不能去怪他,怪他放棄了這於家仇國恨間細若游絲般的情意。
而趙括,他又可會怪她麼?
月夕輕歎一聲,婉聲道:「公有澤潤之仁,圭璋之德,早晚能登車攬轡,澄清天下。還請公勿以月夕為念,從前之事,便當春風過耳,莫需縈懷。」
信陵君推開了門扇,走出門外。他袖手仰天望月,佇立片刻,笑道:「月兒,來日茫茫,山長水遠,再見只怕是敵非友,你我便就此別過罷。」
月夕從席榻上起了身,屈身行禮。信陵君卻大袖一揮,頭也不回,昂然出了院去。
月夕還靠席榻上,瞥見靳韋和呂盈坐在院裡的石階上。呂盈仍在微微抽泣,靳韋正壓低了聲音在責罵她。
可若能如此依偎在一起,就此哭罵一生也是好的。
她亦抬頭望月,天邊冷月如青霜,便好似他們趙國人最喜歡穿的青色衣衫。
「老狐狸,你可會掛念我嗎?」月夕在心中自言自語,「你身邊有那麼多的美貌女,又怎麼會想念我呢?可我卻知道,我是會想念你的。」
生逢亂世,離人何多?
你我之間,便如清塵濁水。此後天各一方,相見亦難。
盼你愁峰莫聚,意緒莫失。
若偶爾想到我,望一望那天邊的彎月,你便會曉得,我亦是同樣在想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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