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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7章 相看相「厭」 文 / 弱水千流

    這日的天氣晴好,朝暉東起,日光照耀下的淮河波光粼粼,說不出的柔美意態。

    西京的人們遠遠便瞧見一龐然大物朝著碼頭的方向緩緩駛過來,待靠攏得近了些,眼尖的人便能瞧見桅桿上飄搖的數面旗旛,白底黑字印著幾枚大字——東輯事廠。

    巨大的寶船愈駛愈近,候在碼頭上多時的當地官員伸長了脖子打望,只恨沒生來一副千里眼。終於,寶船靠了岸,木梯子緩緩地放了下來,發出一聲驚雷一般的悶響。一群人被那聲響唬了一跳,吃進去一口的灰塵。

    領頭的江太守是個年輕人,二十四五上下,模樣白淨清秀,被那陣灰塵弄了個蓬頭垢面。隨在一旁的小廝連忙將巾櫛取過來,要給他揩臉,卻被他一把推了開,冷眼喝道,「沒眼色的東西,督主同貴妃的聖駕已至,還不滾一邊兒去迎駕。」

    那小廝諾諾地應是,又退到了一旁。

    正是此時,木質的階梯上匆匆地走下來一群人,玄衣華服,腰間跨刀,這班廠臣面色沉鬱,在木梯上分列兩旁夾道護衛。接著才見甲板上緩緩地走過來一個身量極高的男人,著曳撒,系鸞帶,雙臂繡金蟒,頭戴描金帽,玄色的披風在晨間熹微的光中揚起一角,洋洋灑灑,潤雅風流。

    那副五官極漂亮,白璧無瑕。嚴燁扶著欄杆朝下方觀望,漠然的眼似乎俯視眾生。他在甲板上看著碼頭上那群身著官袍的人,薄唇抿起一個輕微的弧線,像是一彎弦月。

    桂嶸在他身後揖手,恭謹道,「師父,貴妃娘娘穿戴畢,出艙來了。」

    聞言,他嗯一聲,又回頭朝艙房的方向看過去。只見艙房的門簾打起,裡頭出來一個女子。綰飛鳳髻,點絳唇,著一襲月白色柔絹曳地長裙,碧色的宮絛長長地垂下。那面貌姣美無以描繪,碧瑩瑩的一雙清目,如含秋水,她立在晨光中看向他,隨風引入畫。

    嚴燁朝她微微一笑,俯身揖手,恭謹道,「娘娘,臨西京了。」

    陸妍笙隨意地哦一聲,面色淡淡的,並不同他多說任何話。他知她還在鬧脾氣,便識趣地朝她比個請,修長如玉的指節遙遙地指向木梯。她垂眸看一眼,兀自扶著玢兒的手緩緩地下了階梯,正眼也不曾瞧他。

    嚴燁挑起一邊眉毛,也跟著她下木梯。他的身量高,尤其一雙腿格外修長,他慢條斯理,三兩步追上她,很是自如地從玢兒手掌裡將陸妍笙的手接過來放在掌心。

    玢兒一愣,抬眼卻正撞見廠公森冷的眼,不由打了個寒顫,連忙退到一旁。

    妍笙氣急敗壞,這人怎麼回事,哪有人不由分說便上來拉手的?她心裡還在惱他,自然沒法嚥下這口氣,手下一個使力便掙扎起來。

    嚴燁微微凝眉,握著她的小手略略使力。妍笙是金枝玉葉,渾身上下都柔若無骨,哪裡吃得住他的這股力道,是以她秀麗的眉宇擰成一個結,口裡壓抑地溢出聲痛呼,又抬起眼狠狠地瞪她。

    他神色淡漠如常,唇角含著絲絲寡淡的笑,略低頭朝她說:「娘娘,這麼多雙眼睛都瞧著,您別同臣鬧,不好看相,恐失了皇室威儀。」

    這番話像是一桶冷水當頭澆下來,教她半刻緩不過神。她怔怔地抬眼朝碼頭上看了看,卻見萬里空巷,人山人海,只怕整個西京的百姓都出來迎駕了。她心裡覺得不滿,不過是祈福,卻鬧出這樣大的動靜。

    妍笙心裡思索著,不由脫口而出,慨歎說:「如今世道動盪,天災*不斷,還講究這些無用的排場,著實太不該。」

    這話教嚴燁一滯,他側眸哂她一眼,訝異她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竟有這樣的覺悟,「娘娘自幼生在富貴人家,也知民間疾苦麼?」

    陸妍笙歎出口氣,「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麼?為君者凡事都該為民……」她說起大道理來頗有侃侃而談的架勢,她聲音略略壓低幾分,一面由嚴燁扶著下木梯,一面側目看他,語調不屑道,「百姓水深火熱,廠公還搜刮民脂民膏,這樣的錢花起來安心麼?」

    她又來了。真是半句話都離不開諷刺吡噠他。搜刮民脂民膏?這樣的話她從哪兒聽來的?嚴燁有些頭疼,他換上副受傷的神情,傷秋悲月,「娘娘心中臣竟這樣不堪,著實教臣傷心。」

    陸妍笙惡寒,不過這個廠公一貫都是虛與委蛇,她漸漸地竟然也習以為常,只扯了扯唇朝他呵呵了兩聲。

    上了碼頭,江太守便領著一眾當地的富紳過來叩拜,他朝陸妍笙行跪叩大禮,呼曰:「臣西京太守江寺懷叩見般若貴妃,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妍笙面上掛起個端莊的笑容,「江大人平身。」

    江寺懷應個謝,這才從地上爬起來站定。他半佝著腰又望向嚴燁,朝他揖手,神色竟比適才更恭謹,「嚴督主。」

    嚴燁只淡淡嗯一聲,面上浮起個淡漠的笑來,他森冷的眼掃視過四下,語意莫名地說了句,「江大人真是費心了。」

    他心思比海深,說的話也含糊其辭,教人如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江太守一愣,不明白這樣的言辭是滿意亦或不滿意,只諾諾地賠笑,說:「這都是臣分內之事。」

    陸妍笙立在碼頭上看一眼週遭,渾身都有些不自在。雖說大梁的民風已經開化,可她一個姑娘家,在大碼頭上擺著讓人看,也是萬分的不適意。她乾咳幾聲,笑得萬分溫婉道,「江大人,帶本宮往大慈恩寺去吧。」

    從貴妃口裡聽見自個兒的名諱,江太守頓覺榮光無限。他俯首不住地應是,面上堆起個笑容朝妍笙道,「是是,娘娘隨臣來。」

    陸妍笙微微頷首,又側目看一眼嚴燁,面上的笑容在剎那間消失無蹤,她板著臉說:「廠公,都在平地上了,勞煩您老人家撒撒手,本宮自己走路也不會摔跤子。」

    桂嶸在嚴燁身後被嗆了幾聲,心中湧起無限感歎——女人,果然翻臉比翻書還快哪。

    ******

    大慈恩寺修築在西京郊區的長和山上,走路是不行的,須乘車輦。江寺懷伺候著陸妍笙同嚴燁上了御輦,一行車隊復浩浩蕩蕩地離開碼頭。

    陸妍笙曾聽過一個說法,山愈高愈沾仙氣,如寺院這樣的佛門寶地,更是修築得離天愈近愈好。大慈恩寺建在長和山上,車輦也只能將人送到山腳,上山的路須得拿腳走。

    幾人在山腳下了車輦,復順著山間的石階朝寺院走。

    妍笙被玢兒扶著走在前頭,江太守則跟在她身旁。爬了半盞茶的功夫,她有些氣喘吁吁,一面拿絹帕揩額頭一面問江寺懷:「江大人,還得走多久啊?」

    江太守微微弓著腰桿回她,「回娘娘,還得走半個時辰。」

    聞言,她的臉皮驟然黑了黑,換了副哭喪的神情,「可真是怪累人的。」

    江寺懷抬起眸子覷她一眼,只覺這個貴妃似乎並沒有什麼架子,年紀也不大,也不再那樣拘謹,面上帶著個笑容朝她說:「娘娘,求神拜佛圖的無非是個心誠則靈,您知道吐蕃人麼?」

    妍笙頷首,「聽說過。」

    他含笑朝她道,「吐蕃人拜佛最是虔誠,五體投地,一路從家門口到寺院前。」說完,江寺懷打望她面上,見她額頭上已經儘是汗珠,又蹙眉道,「娘娘,要不要臣替您尋頂轎子來?」

    陸妍笙覺得萬分尷尬,心道您都說了心誠則靈了我還好意思坐轎子麼。她連忙擺手,換上副慷慨就義的神態,「既然心誠則靈,本宮斷不可壞了這樣的規矩。」

    江太守朝她笑起來,「娘娘這樣誠摯,佛祖必能體恤您這份兒心意的。」

    陸妍笙被他誇得心虛,只略抿了抿唇,「咱們梁人本就崇佛學,此番承蒙太后娘娘厚恩,本宮自然要盡心盡力。」

    前頭兩人相談甚歡,她朝江寺懷微微一笑,居然儀態萬方。嚴燁看在眼裡,只覺扎眼刺目,大為反感。

    他面色陰沉,上前幾步朝江寺懷微微一哂,「江大人,桂公公尋你有些事。」

    桂嶸在他身後欲哭無淚。自己什麼時候尋江太守有要事了,他怎麼不知道……

    江寺懷被嚴燁的神色唬了一跳,只朝陸妍笙揖手告了個退便朝桂嶸那方走過去。她見他靠近過來,揚起的唇角登時垮下去,只別過頭看著旁處,一言不發。

    嚴燁感到一陣氣結——她和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都能談笑風生,偏生到了他這裡就這樣生分了麼?他素來冷冽的眼變得更為陰森,也側過頭望向別處,兩人一路往前走,竟真的沒再說過一句話。

    玢兒在一旁瞧得一頭霧水,終於發覺他兩個在鬧彆扭,不由大感困頓。

    這又是哪門子情況,主子時不時抽風也便算了,歷來不食人間煙火的嚴廠公何時也喜歡湊這種熱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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