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零八章 一筆勾銷 文 / 蒼槿
懷著一顆好奇的心,悄無聲息地走到書房門口時,聲音戛然而止。
然而,看到房中的景象,冷真暗暗舒了一口氣。
鏡傾哀愁的雙眸含著幾絲希冀,纖柔的手臂淺淺護著一扇齊人高的鏡子,另一隻手則在鏡上遊走,所經之處,略微的起伏變得平滑如湖,一縷仙氣源源不絕地從她的指尖流出,注入鏡中,案上則放置著乾坤模稜扇,靈氣外引針,太極虛化圖,蒼偽劫生陣,這幾樣曾經玄氣充溢的寶物,如今只有些許精氣殘留在表面。
冷真一下子明白了過來。
前日,她拜訪過辰沐海龍四子,問他能否將溯憶鏡打磨得只顯出一個人模糊的面貌,龍四子拒絕了她,不料,鏡傾也懷著這樣的想法,並且毫不猶豫地付諸行動了。
倘若被天宮察覺,那承擔的罪責,定不會比楚赤暝小罷!
楚赤暝呵楚赤暝,你不是背負了多少,而是背負了多深的情債。
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袖中的仙元,從體內取出來有些久了,溫度依然滾熱,供得她一隻手臂暖轟轟的,無比舒服。
倘若鏡傾是十年前凌霄寶殿上暗中咄咄逼人的形容,她定會毫不客氣地將仙元扔給她,終歸楚赤暝是無法逃過這一劫,仙元存在與否已經不重要,然而,鏡傾這副楚楚而高冽又無爭的模樣,觸動了她心中某根弦,只因為,向楚赤暝保證過,要當一個好女子麼?
要是她知道楚赤暝欲通過這樣的方式徹底斬斷與她之間的聯繫,一直以來堅持的信念,怕是會被摧垮吧?
鏡傾下意識地看一眼門外,不由得怔了怔,嘴角挑起一抹淡然的笑來,「無事不登三寶殿,冷真仙子是來……」眸子深處卻湧著某種黑色的暗流。
無法不恨,無法不嫉。
冷真長睫垂掃又起,「他讓我來探望你,說是以後沒機會了。」
鏡傾眼中綻出些許神光,很快又黯淡下去,盯著她,「你騙我。」
聲音雖輕,卻是從牙縫間蹦出來的,火藥味,醋味瀰漫開去,冷真一個哆嗦,對於情感而言,鏡傾雖然不如妙郁無恥,但終歸不是善類,況且壓抑得久了,不知會扯出什麼夭蛾子來。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掠身而起,向殿外飛去,「總之我來了,信不信嘛,與我無關。」
深處的暗流終於像是壓抑不住的心魔,沸騰翻湧,此起彼伏,鏡傾冷笑一聲,懷間凝化出鏡琵琶,追了上去,纖細的手指在弦上反覆撩動,一陣亂人心智的惑音源源不絕地傳出來。
風聲響動,冷真深知不妙,加快速度,然而,那琵琶音直直鑽入她耳朵,攪得她大腦一片混沌,行動不由自己,身子一軟,墜落了下去,一個圓潤金黃的珠子從袖中滾落下去。
任她重重地摔到地上,將平鋪的一塊鏡子砸得粉碎,鏡傾伸掌一吸,將虛氣凝成的珠子收到掌心。
黑夜中,鏡傾一動不動,低頭注視著仙元,瀑鏡反射的光線打在她身上,竄移過她的臉,映照出一雙赤紅的眸子。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
她一直在猜測,倘若他知道了真相,是否會對她好一些,不料,他如此無情,如此決絕,楚赤暝,你忘恩負義,你究竟有沒有心?
全身骨頭幾乎散了架,幾片碎鏡插入後背,鮮血汩汩直冒,冷真艱難地抬起頭,看到鏡傾的反應,臉一歪,心滿意足地昏厥了過去。
「哈哈哈哈……」尖銳的笑聲在月孤域蕩起,夾雜著最深的痛和最刻毒的恨,久久不息,楚赤暝,你不要怪我!
熊貓仙甫一撩開簾子,楚赤暝的臉立即蒙上了一層醬紫色,十分難看,強忍著起身來,負手踱向後院。
溫良玥訕訕地跟上去,「怎生這般虛弱了,方纔還好好的。」
楚赤暝不搭理他,不過,要是他仙元尚在的話,定一掌將他轟了出去。
溫良玥繼續跟,卻被隨手關閉的大門阻在了寢房中。
又逃!他胸中一憤,從大院越過殿頂落到後院,然而,卻不見了楚赤暝的身影,只見六扇繪得大氣而細緻的屏風,一個擺著一副圍棋的紅桌,一個酒壺,兩個杯盞,日暉在仙池中閃動,波光粼粼,漣漪泛起,花香四溢,他們,過得竟是這般幸福。
他怔怔地杵在仙池中,感到心一陣傷一陣空。
「所以……」楚赤暝苦澀一笑,指骨敲一下扶手,「你們一定要攔住她,讓她從陰影中走出來,必要時,讓她忘了我罷。」
沒有人知道這個決定有多艱難,那雙微藍的眸子一派黑沉,泛著晶瑩的光點,有什麼在剜著心口,一下又一下,他的臉蒼白如死。
姬翎大殿陷入了沉默,氣氛十分凝重。
珞瑤凝眸望著虛空,「碧僑已經不知下落,我只有冷真了,是無論如何也要留住她的。」
央胤沉吟,「明日,楚仙君娶了冷真罷。」
楚赤暝手一顫,閉上眼,「我不想她成為寡婦。」頓了頓,「但在我的心中,她早已是我的妻子。勞煩二位為她尋一個歸宿。」後面四個字像是從牙縫間蹦出來的,「南澤除外。」
倘若不是這幾日要好好陪冷真,辰沐海又設了重防,他無論如何也要取了那人的命。
姻緣簿上的配對,猶記得清清楚楚,恐怕命不由他而由天,不甘,實在不甘!
珞瑤目光一冷,「龍三太子與冷真已經走到頭了。」
楚赤暝心口愈加地堵,他知道事情不會這樣結束。
一隻遙信鳶飛入姬翎殿,晃著彩羽落到他的肩頭。
楚赤暝將它銜著的信取下來,匆匆掃過,眉頭一蹙,眸中的沉黯化作澎湃浪濤,不斷翻騰,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讓冷真去送仙元,一言不發地起身,衝出殿外。
珞瑤和央胤對視一眼,心知不妙,跟了上去,雲起時見信,臉皆氣得有些發青。
好個鏡傾,前幾日才與瑾萊聯手對付辰沐海,這下卻又劫持他們的女兒了。
一個時辰,抵達月孤域端卿殿。
鏡傾迎了上來,直直盯著楚赤暝,無比癡迷和絕望,「我托付你的事,為何最有緣,卻無緣,你問了沒有?」
白劍從珞瑤和央胤手中凝出,閃著凌厲的鋒芒,一劍指脖頸,一劍指胸口,「真兒在哪?」
楚赤暝僵著臉,快步走向寢室,然而,如他所料,幾個隔間都不見冷真的影子,蹙眉看她,目光冷到了極點,彷彿從未認識過,「你何必那麼執著,害了別人,又害了自己?」
方才連連逼問不到答案,珞瑤手中的劍已經沒入那纖細的玉頸,細縷的鮮血順著劍刃汩汩流下,有些觸目驚心,鏡傾面容蒼白卻無懼,忽然低笑一聲,從袖中摸出一顆金光流溢的珠子,向上舉起,手止不住地顫抖,「太無情了,太過分了,楚赤暝,我答應你做一個好女子,可你竟是這樣待我,我如何不恨,如何不氣?」
楚赤暝眸子陰沉難定,只道,「真兒身在何處?你又想做什麼?」
鏡傾輕搖頭,不管頸上的鮮血流得更加肆意,聲音依舊清冽婉轉,「你以為我會向你提什麼條件,後日天宮要在凌霄寶殿上使溯憶鏡,屆時會邀請各類仙家來,你很恐怕難逃此劫,我只要你在最後的時間好好陪我罷了。」
珞瑤不無蔑視地冷嗤,「原以為鏡傾仙子怎麼也有些高雅出塵,不想竟與妙郁一個檔次。」
央胤有禮卻帶刺,「楚仙君與真兒雖未成親,但已經是六海千山公認的伴侶,瑾萊也認他為女婿,你的要求雖無害,卻於理不合。」
鏡傾眸中閃過一抹濃郁的沉黯和嫉恨,「那我更要把他留下了,沒有我,就沒有他,不止是仙元這麼簡單。珞瑤仙子與央胤仙君一路走得平和穩當,自然不知得不到的痛苦,在這樣的情況下,女人是不管什麼檔次的。」
楚赤暝沉默已久,五指緩緩收緊,漠然吐出一個字,「好。」
珞瑤和央胤猶豫地撤劍,與保住冷真相比,楚赤暝留在月孤域並不是一件什麼大事,況且,他已經點頭,他們也不好再堅持。
血染紅了心口處的白衣,鏡傾的眸子卻泛起瀲灩柔光,俯身在一塊方鏡上敲了敲,鑲在其四周的鏡磚無聲無息地移開去,那一身藍衣的女子正躺在地下的小隔間中,雙目緊閉,烏髮凌亂,嘴角還殘留著一絲血跡。
楚赤暝凝凍的表情在瞬間變得柔軟,充滿擔憂地將她抱出來,見她後背一大片血跡,眉一沉,怒氣在眼中翻騰起來,充滿質詢地看向鏡傾,「這是怎麼回事?」
劍再次從珞瑤仙子和央胤仙君手中化出,眼前白光耀過,脖子一涼,兩人說些什麼她聽不清楚,只對著他,神色頗為無辜,「她自己摔下去的,你莫要怪我,她仙法不差,我要制住她並不容易,若是那樣,我身上有傷,你能感應到的。」
楚赤暝探了探冷真的脈搏,內息平穩,並無大礙,真正放下了心,冷哼,「你有擾人神志的鏡琵琶……鏡傾仙子,我還你仙元,至於尚不夠補償的,你傷害真兒,我既往不咎,從此一筆勾銷。」
說完抱著冷真頭也不回地走出去。
鏡傾身體一傾,捂著胸口,隱忍已久的淚水終於滑下臉頰,推開架在脖子上的兩柄劍,不顧手被割得鮮血淋淋,匆匆跟了出去,怔怔地凝視著那人離去的方向,「楚赤暝,你忘恩負義,你不講信用,你還有沒有良心?」
央胤歎息一聲,「自作孽,不可活。」
珞瑤眉目有一絲鬆動,「終歸是楚赤暝仙君負了她,既然她沒有太過分,下不為例。」
為冷真上好藥,楚赤暝坐在榻緣,神色複雜莫測,眸子陰沉難定。
冷真久久地看著他,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是想到了死亡嗎?是對鏡傾有愧嗎?
天已經黑了,明天快要到來,後天也就不遠了,死,在腦海中一閃而過,隱約有一個玄發黑袍的身影,站在青白色的海水上方,含笑注視她,俯瞰蒼生的王者氣概與楚楚氣質交融在一起,讓人移不開視線。
仿若梨下溫酒落白棋,叢中賞蝶觸花心。
晃了晃頭,不可以想他,他侮辱了她,她恨他,堅決恨他。
那樣殘暴的場景還歷歷在目,那樣撕心裂肺的痛苦彷彿還停在身上,他怎麼忍心!口口聲聲說愛她,為何又要摧殘她?
將目光重新聚焦在紅衣身上,她微微起身,手環過他的腰際,「赤暝……」含著一絲心酸,一絲怨恨,一絲控訴,其餘的,是對他給予的所有溫馨的眷戀。
楚赤暝按住她的手,卻不轉過來,聲音有些沙啞,「真兒,明日,我得去一趟辰沐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