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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十九章 不愈之殤 文 / 蒼槿

    一汪淺碧瓊漿,漾出圈圈漣漪,清香似雨後的葦葉,微微漾著一股似有若無的桃花味,冷真才是聞見,大腦便清醒了些,從疏華手中接過碗,全喝了下去。

    瞬間,似有溪流在全身各處流動,沖走了一切混沌,雜質,陰霾,闖出一條通透清明的道,肌膚忽然一輕,骨頭猛地一空,全被爽涼舒適感充盈,她成了水的載體,隨心所欲地流淌,忘記了所有,包括自己。

    「哎呀,竟有這等奇效。」她難得有些喜悅,儘管知道他不過是為了交易,仍是道了一聲謝。

    疏華笑而不答,彷彿在等待著什麼。

    極致的快樂只是一瞬間,冷真眸中的亮光很快黯淡了下去。

    凌亂的脈絡悉數被理清,過往,她喝下孟婆湯而稀釋模糊的過往,一樁樁化作凌厲的絲線,穿過她的大腦,破碎的心肺,不斷攪動,並向深處勒去,她摀住心口,在榻上不斷翻滾,死死咬住嘴唇,卻仍忍不住呻吟出來。

    疏華靜靜地看著她,這便是有血有肉的人麼?那麼苦,那麼痛,卻是真實地存在著,生命似一片充斥著愛恨情仇的苦海,無邊無際,令人淪陷,著迷,不顧一切地跳入。

    只有那樣,才會感受到心靈的戰慄,意識瘋狂般的執著,甚至在危險來臨時,血液交融,不離不棄,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力量。

    而一隻僅由意識衍化出的蛇影魅,空幽幽地存在著,無任何事物真實可感,冷看別人的悲歡聚散,不過是同喝下一杯淡水,即便知道一定痛,自己,卻無法相應和。

    一時間,他在真實的目的與謊言之間產生了選擇的猶疑。

    直到榻上女子掙扎著投過來怨毒的一束目光,他才回過神,只手覆在沁滿汗珠的額頭上,冷真一下子癱軟下來,呼吸急促,胸脯不斷起伏,憤憤地看著藍袍銀髮的魔魅,「你,不願出去了。」

    疏華淡淡一笑,傾下身,將黏在她臉頰兩邊的頭髮撩開,又從袖中抽出一塊白帕,試她額上的汗珠,「不是說我要投胎轉世麼,方才是想看看真正的生命體,將痛苦毫無保留地發洩出來會是個什麼樣子。」

    冷真輕哼一聲,好一個蛇影魅,果然是無情之物,真真是笑看他人生死痛苦啊!方纔她翻來覆去,痛不欲生,他神色毫無波瀾泛起,平靜得渾然天成,彷彿本該如此。

    稍微消了氣,又不由得同情起他來,化作人的形體,擁有生靈意識,卻是不知生命何滋味,就那麼沒有起伏地存在著,好似澄澈平靜的湖泊,清風不拂,漣漪不起,毫無牽掛,卻又清寡無聊到極致。

    雖一襲衣袍深藍如清穹,卻掩不住半透明的形體,那雙丹鳳眸中淺碧清幽,彷彿水彩畫極輕極美的一抹,五官之清俊,可說不輸南澤,卻似被明空薄霧侵入一半,秀巒蒼渺,近在咫尺,無法觸摸。

    見她眼中的一絲憐意,疏華指尖掠移過她長而柔軟的睫毛,「這便是同情了。」

    只是客觀陳述而已,他的神色沒有任何希冀,意念卻微微浮動了一下。

    冷真心中一歎,下床,正要穿鞋,疏華的手指操縱木偶般作出牽引之勢,鞋便套到了腳上,看著她矮矮的身子,道,「我可以讓你恢復原先的模樣,你可願?」

    冷真聽了精神一振,她夜夜盼著長大,無奈得數著日子等待,細微的變化卻感受不到,那叫一個抓心撓肝的。

    然而,興致又忽地一降,雖說這只蛇影魅是個無情無慾的意念衍化物,但畢竟也是個人形男子的存在,陌生的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總是有些不恰當,她還是保持女童的樣子好。

    抬起紛嬌嬌的臉蛋,眸子汪汪澈,脆生生道,「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不過,希望在幻境崩潰後再恢復,那時便有勞你了。」

    疏華瞇了瞇眼,「你怕我佔你便宜。」

    冷真肅然道,「你無血無肉,又怎會生出那般齷齪猥瑣的念頭,我是覺得……唔……是……」

    疏華揚手止住她,目光垂向她胸脯,冷真一個激靈,忙抬手摀住,懷疑方纔她的推斷錯了。

    疏華嘴角揚起更深的笑意,「你以為我對你有企圖?」

    冷真語氣有些不確定,「你……斷斷是不會生出那般齷齪猥瑣的念頭的。」

    疏華嘴角浮起一絲玩味,又隨即消失,風淡雲清地問,「你的心肺四分五裂,又中了蟹精劇毒,不疼麼?」

    冷真聲音低了些,幽了些,「疼著倒是習慣了,若不疼了,恐怕還需要一段時間適應。」

    「幸好是仙軀,才得以殘喘續命。」

    疏華輕歎,微微傾身,玉骨扇繚繞著一團仙氣,從冷真的鎖骨一路移下。

    彷彿清風縈懷,在五臟六腑間流竄不休,碎裂的部分彼此聚攏,縫隙處血肉縱生,很快,髒,肺恢復了五百年前的完整。

    青黑色的霧氣在扇面氤氳不離,不過是眨眼間,折扇已被侵蝕得盡剩下玉骨,毒氣組合成一團,在空蕩蕩的殿中飄蕩。

    冷真簡直不敢相信。

    痛了五百多年,連「重生」也無法癒合的傷,竟這般奇跡地好了?

    一瞬間,她驚喜,不知所措,夾雜著幾絲酸楚和恨。

    無論多少年的光陰,終究是傷了無痕。

    曾經因疼痛扯起不斷念及那人,今後或許只會隨時間的流逝逐漸淡了。

    南澤,南澤,我要將你抹得不留絲毫痕跡。

    疏華竟有些訝然,「咦,我還以為無法治癒了。」

    冷真尚處在五味雜陳的中,未來得及細嚼這句話,心口忽然重重一扯,接著便是撕裂般的痛楚傳來,方才癒合的部位飛快裂開,有什麼迅速沿著喉嚨湧上來,腥味瀰漫,鮮血從唇邊源源不斷地流下,痙攣的手摀住胸口,身體委頓在地,不斷顫抖,臉蒼白如紙。

    「果然如此。」疏華皺了皺眉,瞥見青黑色的毒氣朝這邊掠來,雙掌催引開一道藍光,手腕一動,藍圈將毒氣罩住,毒氣衝撞竄移,光壁卻沒有絲毫影響,疏華指尖縈繞起一點紅光,正要擊進圈中,將毒物焚燒殆盡,下意識地掃一眼冷真,她已處於瀕死狀態,額上青筋暴露,眼睛大睜,光芒飛快渙散,口中不斷溢血,浸濕了上身大半衣布,有什麼一下又一下地衝撞著胸脯,似在召喚離體之物。

    漫天星點迷離朦幻,光雨縹緲蒼古,時光一下子倒退到四萬五千年前,一隻手將她折下,朵朵綴在一個雅致的草環上……

    原來,將死之時,依舊對最刻骨的傷念念不忘。

    刻不容緩,灼熱的紅光向藍圈擊去,一聲乍響,光圈破裂,毒物化作一股黑練,迅疾進入冷真心口,胸脯終於平息下來,而她則慢慢闔上雙眸,昏厥了過去。

    「命中之劫,任是多大的本領也無法改變,解鈴還需繫鈴人,一切還得靜候時機,自然而然。」

    一雙手抱起她,走向床榻,殘存的一絲意識中,彷彿聽到疏華在耳邊如是念,心肺恢復了之前平靜的隱痛,她清楚自己死不了,也絕對不可以死,在楚赤暝得到拯救之前。

    六天後,距離幻境崩潰還有三個時辰。

    疏華將那座住了九天的類似凌霄寶殿的宮殿湮化了,領冷真朝一個方向飛。

    「必需在虛實真正交疊的空間才能出去,不然,會與幻境一道消失。」

    這句話著實讓冷真吃驚不小,「那豈不是要見龍三太子。」

    胸中一時恨意翻騰。

    疏華引開一面微觀之鏡,看一眼,而後化開,「我倒是有一個將他殺了的好法子,替你報仇,讓你更加願意助我。」

    冷真心一緊,「你說。」

    疏華道,「引痕殿的位置在正中偏南,此刻,龍三太子正衣衫不整,形容枯槁地在西邊尋你,看樣子,倘若不將你找到,他斷斷不會回引痕殿,而我們就去引痕殿等候幻境崩潰,出去的瞬間,正是他與幻境一道湮滅之時。」

    冷真一臉煞白,折身朝西部飛去,忽然想到什麼,立即轉過頭,幾乎是命令的口吻,「快將我身上的隱障化了。」

    才發現疏華正跟在身邊,他莫測一笑,「早化了,借你身體一用。」

    藍光一閃,不見了疏華,全身各處彷彿充盈著一種難以捉摸的氣體,清爽,飄忽,滲透到每一寸肌膚和血液中,舒適無比,一個聲音在腦海中響起,輕朗溫潤,「千萬不要透露半分關於我的事。」

    劍光閃耀,凌亂交錯,不斷劈向虛空,織成一張繁複的大網,籠罩住一方天地,當中的男子衣衫襤褸,玄發散亂,一張俊美的臉蒼白清瘦,雙目失神,十年頹廢,幻境中的煎熬,他已不復原先的風神俊逸。

    「冷真,冷真……」一聲聲地喚,焦慮,憤怒,懊惱,擔心她再也出不去了,恨幻境吞噬了她,悔他釀成大錯,虛境中他尋了無數次,清楚再找也是徒勞,卻仍不放棄,不能放棄,移形換影,轉瞬別處,滄問斫空,心裂成萬年斑駁的古牆。

    天際,一個身影正奔赴而來,藍衣翩躚,黑髮繚舞,活生生一個精緻無暇的人偶娃娃。

    此刻,所有強撐的力氣悉數被抽離,身體與滄問劍一道墜落,手卻堅決地張開,等待終於歸來的人投入懷抱。

    近了,近了,是她,真的是她……

    可是,為何她眼中儘是恨意,她還無法釋懷那一夜的沉迷麼?

    心,猛地一痛,嘴角卻揚起一抹笑,溫暖,柔和到了極致,眸子斂聚清明的神光,映照最深的眷戀,嘴唇動了動,艱澀嘶啞地說出一句話,「冷真,我們一起出幻境。」

    「啪」,乾淨利落的一巴掌,準確狠厲的一巴掌。

    南澤的笑容瞬間凝住,後退一步,不敢相信地凝視著她,是詢問,又似生怕她一下子不見了。

    十一天的苦苦尋覓,竟換得這般後果麼?

    冷真冷笑,語氣冰到了極點,「南澤,倘若不是你施虛實置換術將我困住,我的夫君就不會落到這般地步,倘若他有三長兩短,我要麼隨他去,要麼與你一世為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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