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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59章 咄咄逼人,實為試探 文 / 剎時紅瘦

    沿著抄手遊廊,穿過重重院落,雖是百花皆殺的季節,但一路庭苑景致,碧植奇石、亭台流水,佈置得幽翠雅致,相得益彰。

    一處拱月門,透出院落裡梅花含嬌,似乎正等著那場初雪降臨,即將燃滿枝頭。

    「這處是王府書房。」才進了門兒,在前領路的杜嬤嬤語氣淡漠地說了一句。

    自然有一層點警的意思——但凡主人邀請客人於書房相見,有將來訪者看作知己好友的暗示,尊重之餘,透出不同泛泛之交的親近。在杜嬤嬤眼裡,杜宇娘到底是個娼門賤籍,縱使有些才華,心思只怕也是不正,否則如何會這般冒昧,登門拜訪?主子既說要見,奴婢當然不敢反對,且隱晦地暗示一句:郡王既視姑娘為友,那麼還請姑娘自重,別做出那些下乘舉止,冷了郡王一片誠心。

    這讓旖景很有些慚愧,都是出於她的請托,才逼得杜宇娘行這「自不量力」引人側目之事,剛才受了一句明裡折辱,這會子又挨了一句暗中提點。

    轉念又想,陽泉郡王接見杜宇娘並未有半分猶豫,並且選在了書房,看來心目當中,委實是愛惜杜宇娘的人品才華,這似乎說明,陽泉郡王文士雅客的風度也不全是裝模作樣,也許不致到利慾薰心,固執偏激只謀權位的地步,便大有利於今日她欲行之事。

    見面的地方,是在一處茶室,青階不染微塵,窗下虯枝蒼勁。

    杜宇娘在階下略微駐足,待杜嬤嬤入內通稟後,站在門前衝她微一頷首,方才垂眸拾階而上。

    旖景自然緊隨其後,儘管感覺到那杜嬤嬤厲若冰凌的目光,在她一張濃妝艷抹的臉面上極為不屑地掃過,也只能「不知趣」地罔顧了。

    茶室內佈置十分簡雅,靠北一方平膝案後,跽座著一身玉袍髮束珠冠的男子。

    「免禮,請坐。」

    儘管有這麼一句,可杜宇娘還是深深一福,微微四顧,擇了正座下首東側的一張膝案後,面西跽坐於錦墊。

    旖景當然也豪不猶豫地跪坐在杜宇娘身側,做為「婢女」,當然沒有錦墊供她,直接跪在了地板上。

    微抬眼瞼,第一次細緻地打量起這位表叔。

    秀眉長目,眼角微揚,竟與虞渢很有幾分神似。

    有侍女呈上茶盞執壺,旖景接過,替杜宇娘斟茶。

    便聽陽泉郡王問道:「宇娘今日前來,不知為何?」

    語音潺潺,清雅中卻帶一股暖意,雖覺杜宇娘來得突然,因而有些訝異,卻也沒有產生不愉與反感的牴觸情緒。

    但旖景卻觀察到,郡王眉間輕攏,似乎帶著些淡薄的煩惱,應是有心事困擾。

    這也符合當霍真一番蠱惑人心,力諫陽泉郡王圖謀大位,行那翻天覆地之事的勸言後,給這位避勢多年,獨善其身的閒散宗親帶來的震撼與遲疑。

    倘若郡王已經下定決心,這會子只怕沒有逸致與紅顏知己把盞閒話。

    旖景又添了一層把握。

    其實這時,只要杜宇娘提請「私話」,讓陽泉郡王摒退左右,旖景大可表明身份,但此行已屬逼不得已的「貿然」,還存著幾分風險——倘若陽泉郡王謀位決心已定,難以說服,旖景這一行,就不僅僅是打草驚蛇,簡直如同公然攤牌,逼得陽泉郡王與金相立即策動。

    事關虞渢生死,旖景自是不敢半分大意。

    至少還得觀察一番陽泉郡王對「耳目」綠蘋究竟是個什麼態度,倘若有了七成把握,才能捅破那層窗戶紙。

    一盞清茶,呈於杜宇娘手邊,旖景暗暗輕扯了一下她的衣袖。

    杜宇娘得了暗示,微微一笑:「久慕綠蘋姑娘才名,奴家實在是想見識一番姑娘的琴藝唱音。」

    一個是怡紅夜鶯,一個據說清唱便能使夜鶯折翅,杜宇娘仰慕之餘,也想領教傳言是否屬實,委實也合情理。

    陽泉郡王倒沒覺得訝異,乾脆利落地讓人去請綠蘋前來。

    卻是不需要請了。

    「郡王正在見客。」是杜嬤嬤冷肅地阻撓。

    旖景一側臉,便看見門外階上,一張微抬的下頷,兩個精緻的鼻孔。

    倒也不是綠蘋有多高傲,不過因著旖景這會子是跪坐在地,從這個角度看上去,來人略有傲嬌便成了鼻孔朝天。

    「讓她進來吧。」陽泉郡王微微揚聲。

    一襲攏了繡鞋的煙紅長裙,款款地拖曳在橡木地板上,裙角銀繡海棠花葉閃閃生輝,又是一管婉柔媚亮的嗓音,細細請安道好,能不能教夜鶯折翅倒不確定,至少使得人腰骨頓軟。

    「你也坐下吧。」郡王似乎並沒傳說中那般寵愛驕縱,語氣甚是淡然。

    旖景卻見海棠花葉往這邊輕移,那條煙紅長裙須臾便在案前,再一抬眸,得!這下當真是兩個黑洞洞的鼻孔,以致於讓人再不會留意來人的眉目。

    旖景眼角餘光,清楚地看見陽泉郡王瞬間緊蹙的眉,與極盡忍耐的怒意。

    看來,綠蘋姑娘非但不如傳說中那般得寵,實在已經引得陽泉郡王厭惡了。

    也是當然,初見時的窈窕淑女,還以為是兩相傾心,不想發展到後來,才知「身世可憐」的才女不過是旁人有心圖謀的工具,再兼著金相只怕還叮囑了綠蘋「監督」郡王的任務,而陽泉郡王明知如此,但為大局,也不得不隱忍,只好由得綠蘋在王府跋扈,原來的愛慕憐惜早已變質,眼下只有忌憚與厭煩。

    但這僅僅只是陽泉郡王的「暗意」,且還要看看他實際態度如何,假若對綠蘋的無理之行並不制止,那就說明郡王已經拿定了主意,再無猶豫。

    「賤婢,還不與姑娘見禮!」說話的丫鬟,正是剛才出言折辱那位。

    居然敢在陽泉郡王面前如此放肆,看來此人,也是來自金相那頭。

    杜宇娘就算不想與綠蘋一般見識,這時也不由蹙了蹙眉。

    旖景心裡冷笑,略微側身,垂眸面向郡王:「婢子有言,還請郡王許可。」

    陽泉郡王這時顯然已經極盡不耐了,置於膝上的手悄悄緊握成拳,只慢慢看了旖景一眼,略微頷首:「你說。」

    旖景起身,先沖郡王福了一福,總算是以面面相對的角度,避開了兩個鼻孔,才看清綠蘋的眉眼。

    當然是嬌美柔媚,但這時因滿帶不屑與刁蠻,破壞了婉轉娥眉與翦水秋波應有的婉約動人,顯得就有些不協調了。

    旖景潦草一眼,便盯準了那個屢屢出言不敬的婢女:「綠蘋姑娘只是王府歌女,為奴,而我家宇娘今日卻是郡王座上之賓,論理,該綠蘋姑娘對宇娘見禮。」

    「你不過一個妓子之婢,也不看看這是何處,哪裡有你說話的地方!」那婢女一雙厲眼,似乎這才將注意力轉移到旖景臉上,刀子般地狠狠一剜。

    「同為婢女,我是得了郡王許可,方才敢言,而你……」旖景輕笑:「居然敢對王府賓客口出不敬,可是失禮該罰。」

    那婢女實在忍不住,狠狠啐了一口:「賤婢,你竟然敢說綠蘋姑娘是奴!」

    假若換了別的場合,以旖景的閨秀身份,自是不該與奴婢說嘴,可她這時,卻是杜宇娘的「侍婢」,並非大家閨秀,當然不會顧及禮教閨儀。

    「當然是奴,難道一介優伶,還能成郡府之主?綠蘋姑娘若有些妄念,當真是不知好歹。」這兩人口口聲聲挖苦杜宇娘下賤,似乎忘記了自己也是賤籍。

    「你!」婢女大怒,一揚手臂,竟然想對旖景動手。

    卻被她家主子攔住。

    綠蘋微抬下頷,目光往旖景臉上一掃。

    旖景且以為她要如何呢,卻見她一側身,可憐兮兮地沖陽泉郡王半帶哽咽:「郡王,這賤婢當面污辱婢妾,還請郡王作主。」

    這就尋求外援了?

    陽泉郡王的目光,早先一直盯著旖景,這時,方才回到綠蘋身上:「哦?你想讓我如何?」

    「這兩人本是勾欄賤婢,登門來訪已屬冒犯,更何況有污辱……」

    「真是可笑,宇娘拜訪,郡王請進奉茶,是名正言順的客人,如何算作冒犯?更何況你原本就是優伶賤籍,婢子不過實言而已。」旖景這時已經完全進入狀態,咄咄逼人。

    不用講究閨閣風範,罵起人來委實痛快。

    當然,她這番作為,並非是有意與綠蘋作對,一來,是為杜宇娘出口惡氣,二來嘛,也是要逼出陽泉郡王的態度。

    「賤婢!我家姑娘委身風塵是不得已,原本也是清倌人,潔身自好……」婢女在旁幫腔。

    「婢子並未說你家姑娘並非潔身自好,但清倌人的確也是賤籍,雖得郡王憐惜贖出煙花地,但這賤籍的身份卻不能更改,郡王對你家姑娘原有恩惠,只不想原來你家姑娘這般不知輕重,竟以主子自視,反而衝撞王府賓客,當真是忘恩負義,猖狂跋扈。」旖景一邊說,一邊看向陽泉郡王,竟見他唇角舒展,那緊蹙的眉頭已經鬆開,似乎好整以暇。

    顯然,巴不得有人給綠蘋難堪。

    而綠蘋這番作態,明顯也是不知金相本意,應當只是得了蠱惑,一心坐牢寵妾地位,才一入府,就「仗寵而嬌」威脅利誘王府下人給她通風報信,掌握郡王行動,她本就是官家女,又做了多年金相棋子,原本沒有伶人的自覺,且當自己依然尊貴呢。

    在綠蘋眼裡,陽泉郡王被皇室忌憚,儘管身份尊貴,處境卻不算好,她既有金相撐腰,自然是無所諱忌。

    而金相之所以選擇這麼一個不知好歹的棋子,當然也是故意。

    假若是個聰慧狡詐者,得了攀高的機會,必不會這麼跋扈刁蠻,而應竭盡全力討好郡王。

    又怎麼能做到短時之內,掌控陽泉郡王行動之目的?

    綠蘋的作用不是籠絡郡王,而是耳目,作用也只是一時,蠢笨自大些正合金相用心。

    陽泉郡王無詔不能入宮,又因處境尷尬,高門望族也不會主動與之結交,郡王素有自知之明,也不會攀結權勢,除了偶爾去外頭聽聽小曲,往常都是故步自封。

    再兼著他深知金相既有謀逆之心,必然會監督他的行動,大事未成之前,郡王也只得協從於金相。

    明知綠蘋囂張,也視若無睹。

    更造成了綠蘋自認為「寵冠王府」的錯覺。

    但是,杜宇娘表面不過是個妓子的身份,就算與陽泉郡王接觸,金相也不會在意,故而旖景這會為了維護主子,據理力爭,斥責綠蘋,陽泉郡王才不會制止。

    只怕就算金相本人在場,也不會替綠蘋撐腰。

    可這也說明了陽泉郡王的態度,他當真還在猶豫,並沒有破釜沉舟的決心,否則,也不會冷眼旁觀,任由旖景一口一個賤籍打擊金相耳目。

    他是主人,只消一句息事寧人的話,便能終止這場爭執,保全綠蘋顏面。

    顯然,陽泉郡王對綠蘋厭惡已深,那他對綠蘋身後的金相,態度也就不言而喻——厭惡與忌憚,並非全心信任,就算對帝位有幾分動心,但依然存在下意識地排斥。

    理清這點,旖景心裡的沉重,又才鬆了幾分。

    此事大有可圖。

    緩緩退後幾步,又才跪坐在杜宇娘身邊,衝她微微一笑。

    杜宇娘會意,這才息事寧人:「郡王,我這婢子心直口快,請郡王念在她一片護主之心,寬恕則個。」

    「郡王……」綠蘋姑娘滿懷不甘。

    「宇娘客氣了,你那婢女所言不無道理,是我束下無方,唐突了客人。」

    此言一出,綠蘋姑娘的自尊心嚴重受挫,一腔酸怒,居然又說出一句讓旖景大感奇妙的話來——###第兩百九十八章細察人心,溫言勸服

    「難道郡王眼中,婢妾還不如一個娼/妓?倘若真是如此,婢妾也無顏留在王府,郡王但有一絲憐惜,還請將那賤婢治罪,施以杖責!」

    看來她還是低估了綠蘋的狂妄自大,這姑娘且將陽泉郡王無可奈何的縱容當成寵愛,竟然大有不罰她挨板子就一拍兩散的決心,是逼得陽泉郡王抉擇,而眼下,陽泉郡王當然還不會「絕情」到將綠蘋驅逐出府的地步,他若當真如此,便是與金相撕破面皮,雖說旖景目的也是在此,不過重在一個「暗」字,還不能現於明面。

    旖景當然不想挨板子,連忙又扯了扯杜宇娘的衣袖。

    「郡王。」杜宇娘媚媚地喊了一聲,又是輕輕一歎:「奴家自知卑賤,不該冒昧來訪,可委實是聽聞綠蘋姑娘琴藝超絕,才存請教之心,不想卻教郡王為難了。」

    陽泉郡王輕卷唇角,舉盞,品了一口清茗,這才安慰綠蘋:「別只顧著使小性,失禮人前,我素喜宇娘一手琵琶彈唱,今日若由你二人一較琴藝,也是耳福。」

    果然是來爭寵的!

    綠蘋緊咬銀牙,又將下頷輕輕一抬,楚楚可憐的神色一收,目光順著鼻樑不屑地盯著杜宇娘:「憑你也配?」卻沖陽泉郡王福了福身:「郡王,婢妾本是清倌人,多年來潔身自愛,素惡娼館勾欄以出賣色相為生的賤妓,今日怕是不能領命,還請郡王寬恕。」

    剛才被旖景一番咄咄逼人堵得失語的婢女,這會子又緩過勁來,冷哼一聲:「什麼怡紅夜鶯,不過就是靠色相為生的賤妓,我家姑娘可是官宦女兒出身,憑你也配。」

    這話的確讓人不恥。

    旖景對妓子伶人並無偏見,假若不是逼不得已,有誰願意委身風塵?真是「潔身自愛」的女子,只怕拼著一死,也不願陷身沆瀣,毀了清白。清倌人又如何?身後無靠,難道還真能做到賣藝不賣身?更何況綠蘋只是金相手裡棋子,沆瀣事只怕做得不少,那潔身之愛的標榜簡直引人發笑。

    便是「驚呼」一聲,扯了扯杜宇娘的衣袖:「姑娘,原來那些傳言竟是真的,這綠蘋果然是罪人之女?聽說她父親犯的可是枉法欺民之罪,當年人頭落地,百姓們盡都拍手稱快,只不知這靠著剝奪民財養尊處優的人,稱得上什麼潔身自愛?」

    杜宇娘暗歎,綠蘋今日可算自取其辱了。

    陽泉郡王淺咳一聲:「宇娘,這下該如何是好,綠蘋她既然不願,我也不好勉強。」

    這話,似乎才是息事寧人。

    只綠蘋姑娘卻沒有覺出陽泉郡王的岔開話題的用意,反而認為是自己佔了上風,沖杜宇娘主僕冷冷一哼。

    杜宇娘輕輕一歎:「如此,只好作罷,只奴家才學了一首琵琶新曲,今日既然登門,領了郡王好茶招待,願以此為謝禮……不過嘛,綠蘋姑娘既然瞧不起奴家,奴家也有自知之明,不敢在她面前獻醜。」

    不要臉的狐媚子,竟然是要與郡王私會!

    綠蘋大急,可還不待她說話,陽泉郡王已經出口:「綠蘋,你下去吧。」

    「郡王!」

    「下去!」陽泉郡王毅然決然。

    不得不說,他對杜宇娘很有幾分瞭解,知道她雖在勾欄沆瀣之地,卻不比得那些倚欄賣笑的庸脂俗粉,原本相信是聽說綠蘋才名,特來請教的話,可經過剛才那一段,陽泉郡王也咂摸出杜宇娘的不同以往來,心裡泛了孤疑。

    自然是要先打發了金相耳目,才好詢問。

    橫豎今日之事,就算傳到金相耳中,不過也是「爭風吃醋」的鬧劇而已,對籌謀之事沒有半分影響,也不用擔心金相會起疑。

    綠蘋縱使不甘讓杜宇娘「爭寵」,可被陽泉郡王一喝,這些日子以來日勝一日的跋扈刁蠻也往下一塌,意識到自己「卑微」的身份,不敢再逞強,只盤算著如何把話添油加醋地傳去相府,讓金相意識到杜宇娘對她地位大有威脅,借金相之手,除了這個賤婢。

    她哪裡能想到,金相眼中,連陽泉郡王都是個將死之人,怎麼會當真在意一枚棋子的榮寵?

    旖景目送綠蘋不甘而去的背影,暗自好笑——狂妄到這般境地,金相擇棋,的確高明。

    如同綠蘋般愚昧,是萬萬不能洞悉金相的盤算,到死都不知被人利用。

    也就是這愚勇跋扈之人,才會聽憑金相蠱惑欺哄,按其所授行事,對陽泉郡王緊盯不放,生怕有人奪了她的寵妾地位。

    「宇娘,你今日前來,到底為何!」待綠蘋行遠,陽泉郡王才冷肅了語氣,沒了對待知己的態度。

    「不瞞郡王,是因一片思慕之心。」杜宇娘又是媚媚一笑。

    不待陽泉郡王驚訝浮面,起身接近,貼近他的耳邊輕語。

    看在茶室裡嬤嬤、侍女眼裡,無疑是輕佻媚俗的舉動,侍女尷尬垂眸,杜嬤嬤大是不憤。

    起初,眼見杜宇娘讓綠蘋吃了苦頭,老嬤嬤心裡還有幾分痛快,可眼下這情形——杜宇娘與那伶人又有什麼區別,這個甚至是出身娼門,比綠蘋更為不堪!

    但讓杜嬤嬤無奈的是,陽泉郡王卻吩咐她們退下,守在院子外頭,不得讓人進入一步!

    待僕婦盡數退下,杜宇娘卻也收斂了舉止,只斂衽一禮,立在茶室外頭「把風」。

    陽泉郡王這才孤疑地看向旖景,目光稍顯凌厲,似乎是想從那張濃妝艷抹的面容上找出幾分熟悉的痕跡,半響,方才放棄了努力,很是懷疑剛才杜宇娘貼面而語的話:「你當真是衛國公府五娘?聖上前日才恩冊的廣平郡主?」

    旖景這才揉了揉已經跪得發酸的膝蓋,起身正式一禮,從袖子裡取出一物——卻是前日才得的,代表她郡主身份的冊寶。

    無庸置疑了。

    「郡王,此番冒昧求見,實在逼不得已。」旖景自己動手,將錦墊挪去正座前。

    既是商談機密事宜,那隔得數尺的距離自是不合適。

    陽泉郡王確定了旖景的身份,心頭孤疑卻不減反增,當見旖景大大方方地跽坐好,這才輕輕一笑:「既是五娘,何必客套,緣何裝神弄鬼,扮作宇娘婢女?」

    「表叔當知緣由。」旖景卻是一笑,聽陽泉郡王改了稱呼,當然也隨之改口,意在拉近距離:「侄女這般周折,實在是因為金相之故,假若堂堂正正拜訪,更會讓表叔為難。」

    陽泉郡王顯然大吃一驚。

    旖景輕歎:「看來,金相當真已經迫不及待了。」

    「五娘此話何意……」

    「侄女本是閨閣弱質,原不應當言及政事,無奈家中長輩出於防範金相之心,不便在這時與表叔接觸,才交待了侄女掩人耳目一行。」旖景說道:「金相應當有那一番說辭,稱先帝當年繼位並非高祖遺命,眼下帝位原本應屬表叔……」

    當見陽泉郡王神色大變,旖景又再頷首:「金相應當還有一番說服之辭,稱已經聯合湖南袁起,並扣留楚王世子為質,十成把握能逼楚王投誠……或者金相還說,有辦法收服家父,助表叔登位,我猜,應當還是那扣人為質威脅的把戲吧?」

    陽泉郡王這時已是滿面煞白,唯有一雙眼睛烏墨,緊緊盯牢旖景。

    「表叔,您可不能犯了糊塗,行這必死無疑之禍事。」旖景手扶於案,顯出幾分迫切。

    叔侄倆四目相對,茶室內陷入一片沉寂,室外風聲刮打柯枝,一片凌亂,便顯得越發震耳。

    足有一刻,陽泉郡王才接受了事已外漏的現實,眉梢輕輕佻起,眼睛裡更有暗湧入潮:「那麼,大長公主與衛國公是操心我之安危?當年真相……」

    就怕在當年真相上糾纏不清!

    旖景自然認為那些所謂「證據」,不過是金相作偽,但以陽泉郡王的立場,當然下意識便會相信,就算旖景巧舌如簧,只怕也難以說服。

    高祖駕崩未及立儲是事實,而賢妃雖是空口捏造高祖曾有「遺詔」,手中並無實據,可六皇子當年頗受高祖寵愛也是事實,後,賢妃又陰謀聯合不少文臣,支持「遺詔」一說,被嚴後********盡數滅口也是事實!

    嚴後之行,當然是為了保證先帝克承大統的合法性,遏制質疑之言,但且不過,如何能說服陽泉郡王相信那「遺詔」是子虛烏有?

    「表叔當真對金相信之不疑?」旖景只好避開陳年舊事,且說眼下:「假若金相當真知道所謂真相,何故隱瞞多年?待得自身難保時,才對表叔坦言,說服表叔奪回帝位,以正高祖之願!還是說,金相告訴表叔,他是最近才知實情?因為姚會那個紈褲子?所以,姚會之死在金相口中,便成了聖上滅口?」

    陽泉郡王挑眉:「依五娘看來,這些都是金相捏造?」

    「假若聖上已有察覺,連姚會都滅了口,又怎麼會放過金相,還有表叔?」旖景搖了搖頭:「表叔明智,孰真孰假,一目瞭然。」

    「即使金榕中因懷私心,才捏構偽詣,但當年事實原本如何,眼下有誰能說清?」陽泉郡王鼻翼微翕:「先帝若無先楚王與貴祖父相助,如何能名正言順登上帝位!而家父卻……當年不過十一歲的孩童,便被囚禁高牆,幽固終身,他有何罪?一生受盡苦楚,半分不得自由,最終還是沒有保住性命,被先帝賜死!」

    旖景輕咬唇角。

    她能理解陽泉郡王的不甘與怨憤,非但其父,便是他本人,得見天日也不過是七年之前,十餘年的囚徒生活,又親眼目睹相依為命的父母被賜死,儘管迫於實勢,不得不忍辱偷生,甘於一個閒散宗室,碌碌無為,突聞金相「揭露」真相,眼見有揚眉吐氣、翻身做主的希望,委實難以心平氣和。

    「正如表叔所言,當年真相已無人知。」旖景輕歎:「但說眼下,金相委實居心叵測。」

    見陽泉郡王閉目,似乎竭力平息胸中波瀾,旖景微微一頓。

    七年以來,陽泉郡王樂得游手好閒,不問政事,一半是因為形勢所逼,另有一半,或者是因為心性使然——多年高牆囚禁,縱使讓他鬱悶滿懷,卻也磨礪平坦了個性稜角,但得自由,只望一生平凡,原本無慾無求。

    所以,即使金相諸多挑撥,他也沒有因為固執偏激而生破釜沉舟之心,否則,也不會僅因一個小輩的寥寥數語,就坦言確有「謀逆」之意。

    旖景當然不能逼迫太急,當見郡王面上因為舊事的不甘與戾氣平淡下來,又再睜開眼瞼之時,這才說道:「金相老謀深算,因洞悉聖上欲將他治罪,才行孤注一擲之事,表叔當也明白,他如何甘心奉表叔為主,不過是利用而已。」

    藉著陽泉郡王的名號起事,說服袁起,可金相心目當中的君主人選,只怕另有其人。

    「遺詔一事只要漏出半點風聲,表叔危矣。」旖景簡而言之。

    金相的盤算,只怕也是如此,當他準備妥當,虞渢身抵湘州,落入袁起之手,便會散佈謠言,逼迫聖上斬草除根,陽泉郡王若是身亡,袁起更會相信當年「遺詔」一事,就算為了替陽泉郡王與威國公報仇,也會把那「謀逆」之路一行到底。

    陽泉郡王顯然已經平靜:「五娘好意,叔父心領,我並非沒有自知之明,也曉得金相大概在打什麼算盤,可我也有為難之處。」

    旖景連忙頷首:「表叔是擔心就算坦承此事,聖上也會為了以防萬一,於表叔不利。」

    「身在帝位者,絕不能心慈手軟,金相既決意以我之名起勢,我就算什麼都不做,也成了威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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