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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兩百一十章 長卷 之上共畫來年 文 / 剎時紅瘦

    更新時間:20140320

    要去沐暉樓,自然不能忘記與管事趙伯捎上幾壺菊花酒。

    趙伯一見來者是受家主衛國公叮囑可出入自由的楚王世子,與本就可在國公府「橫行霸道」的自家五娘,態度十分和藹可親,又見旖景身後丫鬟捧著的酒瓶,更是打從心眼裡熱絡起來,親自領著幾個小廝兒,進去將座燈都點了起來,又吩咐要煮水烹茶,卻被虞渢阻止了,只讓人準備了煮茶的清泉水。

    「渢哥哥自己又隨身帶著好茶?」旖景一邊跟著虞渢繞著木梯往上,一邊笑問。

    梯口窗前的幾盞燭燈,自然無法讓這個寬敞的空間遍佈明亮,閣樓裡直立的高大書架,更是阻撓了月色瀰漫,巨大沉寂的空間裡,唯有兩人些微的步伐聲,陰暗四圍著偶爾一角的燭照,卻沒讓旖景覺出半分陰森可怖的氣氛。

    也許因為對沐暉樓太過熟悉,也許因為這時與他指掌相牽。

    虞渢輕輕一笑,並沒有回答旖景的問話,直到第五層樓閣。

    相比底下,這一層書架間距更為疏闊。

    旖景有些愣怔地看著虞渢手持燭照,十分熟悉地從一側紫檀木櫃裡取出茶爐、執壺,火引燈油,當將小廝們送上的泉水注入執壺,緊跟著引燃茶爐之後,又從櫃子裡取出一個竹筒,撥出茶葉。

    虞渢抬眸,看著旖景目瞪口呆的模樣,輕輕一笑:「五妹妹不知,因得衛國公許可,我常來沐暉樓,故而早準備了一些茶葉。」

    原來如此……

    「還記得第一次見渢哥哥,正是在這裡。」旖景想起去年盛夏,瓊花正好的季節,她剛剛在豆蔻舒醒不久,原本沒有準備好與他重逢,卻猝不及防地就相遇在沐暉樓。

    那日他也是坐在這一扇窗下,安靜地持著書卷。

    這麼一回憶當時的心情,旖景忽覺怔忡。

    原來起初,她並不曾想到他們會有這樣的時候,沐浴在月色燭照下,對案而坐,煮茶談心。

    總以為自己當是無顏以對的,甚至不敢正視他看過來的目光,可從什麼時候開始,就這麼習慣了與他獨處,並且樂在其中。

    一刻沉默,沒有言談,唯有執壺裡的水,在爐火上逐漸沸騰的聲音。

    直到茶葉在清水裡舒展開來,蘊出碧綠的色澤,虞渢才道:「那不是我第一次見你。」

    手裡的碧湯一漾,旖景在白煙薄繞裡抬眸,看著對面的少年,半張面孔染著月色,半張面孔被燭照映暖。

    「不是太清楚了,那時你還是個孩子。」少年半靠著坐椅,目光是往這邊看來,卻似乎擦著少女的髮鬢游離開去,沒有凝聚在確定的距離:「應是不及五歲,只知道跟在虞洲身後瞎跑。」

    當時他還在病中,尚不及尋到清谷,孱弱的年紀,靈魂卻已經歷了生死,可他記得十分清楚,當時草長鶯飛,春陽正當明媚,他坐在肩與上,一眼就認出了頭上帶著個草環,與虞洲埋伏在草叢捉蛐蛐的女孩兒。

    他記得當時,飛快地躲避了目光,因為心裡猝不及防地劇痛,漲滿肺腑。

    不應該打擾的,屬於她的無憂無慮,他原本不該造成她的負擔與困擾。

    也從沒奢望過,有朝一日,她會歸來。

    可是她回來了,帶著那一世的愧疚與怨恨,肩負重擔。

    他從來沒懷疑過,回來的她比他生活得更加艱難。

    也許放下怨恨不難,但愧疚卻是銘心刻骨。

    虞渢看著少女手舉茶盞愣怔著,眼睛裡有燭火清晰的跳躍。

    於是伸手,移開她手裡的茶盞,笑著說道:「五妹妹那時一心想捕蛐蛐兒,如置身無人之境,多年之後,我在翼州,聽聞當年匍匐草叢的小丫頭竟成了才女,覺得分外有趣。」

    他看到她如夢初醒般地展開笑顏。

    旖景是有些懊惱的,原來,他曾經親眼目睹了她與虞洲的「兩小無猜」,不由埋怨命運——若她的重生,是為了彌補對他的虧欠,為何不更早一些,在他還受病痛折磨時候,就早一步歸來,從那時就陪伴著他,不致讓他孤單多年。

    於是他手裡的茶盞才落在案上,就被她捕捉到指尖,少女的手掌柔軟溫暖,卻有毋庸置疑的力度,牽引著他往更深的情意裡陷落。

    「渢哥哥,我們去賞月。」

    由她引領著,到了閣樓外的雕欄,不需舉目,便見天幕上一輪圓滿,正從星移雲霽裡露出,清透得纖毫畢現。

    她在他極近的距離,擦肩並立,不曾鬆開指掌。

    「不知為何,都說月亮裡住著的嫦娥今日會懷抱玉兔,憑弔著人間繁華,悔恨當初為了永生的撒手,可我從來沒在月亮裡看見過她,總是以為,她是無顏悔恨的。」旖景輕輕一歎,用力看著滿月裡陰影的形態,不知世人如何想像出那麼一個絕情負心的女子,並賦予她「碧海青天夜夜心」的悔恨。

    他側面,眸光溫柔,更緊了指掌,卻不作答。

    樓閣之上,又因臨水,輕易可觀雲上玉盤,與水中嬋娟,月色蘊繞堤邊垂柳,描畫出綽約的姿態,水邊榭閣飛簷上垂下的絹燈,模糊照亮了垂幔柔媚的色彩。

    更遠處是京都市坊,這一晚燈火輝煌,依稀可見結伴夜遊的人群,與車馬穿行其間。

    「流光河畔,今日應當是分外熱鬧的。」虞渢暗自轉換話題,用目光引導著旖景看向底下遠處的燈火通明:「聽說月圓之夜,不少女子會制綵燈放入流水,許下心願,五妹妹可曾嘗試過?」

    旖景微側了身,看向流光河的方向。

    不見波光粼粼,也不見流水裡移動的光盞。

    可是記憶裡,許願放燈的事情她是做過的。

    似乎,就是在遠慶四年的今日,與姐妹們求得祖母許可,結伴去流光河玩耍。

    許的什麼願望呢?

    已經被她刻意地遺忘了。

    「未曾嘗試,總得有不可及的願望時,才會去放燈。」旖景垂眸,視線落在身邊淡青色的敞袖上,微踡的手指,輕輕滑過他的指節分明。

    「無論如何,這裡的確極適合賞月,五妹妹往年應是來過吧?」少年垂眸輕笑,看著她垂下的眼瞼,同樣的月色,蘊繞兩人,才讓此情此境如此美好。

    「有一年悄悄隨在祖母身後來過。」旖景想到多年前,情緒略微帶著些悵然:「當時祖父尚且在世,已經到了子時,他們倆攜手前來,我還未曾熟睡,一時好奇就跟了來。」

    記得躲在書架後,聽著祖父與祖母竊竊私語,不知不覺就靠著書架睡著了。

    「結果第二日醒來,已經回到了榻上,看來是被發現了。」想到幼年時的「糗事」,旖景輕歎一聲:「祖父過世之後,祖母再不曾來過沐暉樓。」

    話題無論如何,都是有些沉重了。

    虞渢頗有些無奈,略微沉吟之後,又再說道:「我有一件早就想做的事,五妹妹今日可否成全?」

    旖景頷首,隨後就覺掌心一空,跟著眼瞼就被他的指掌遮擋,淪陷於黑暗當中。

    「這是在國公府,景致想來五妹妹已經熟悉,不需再看,那麼就給我一刻銘記,稍候一同錄於筆墨。」他貼著她的耳鬢輕語。

    當窗同案共畫筆,這的確是他早就想完成的事。

    黑暗與他身上清新如幽谷的氣息,讓她莫名踏實。

    卻忽覺耳邊一暖,是他又說話:「五妹妹竟然答應了三殿下的請托?」

    旖景一怔,淺咳一聲:「渢哥哥不是早有預料麼,否則阿晴怎麼會自請協助?」

    「我本是猜測,得知果然如此,卻覺得煩悶。」

    可他的語音裡,分明帶著絲促狹。

    旖景不幹了:「渢哥哥,我是被三殿下訛詐上身,你非但不同情,竟還興災樂禍。」

    「今日何故與長輩們實話實說?」帶笑的「質問」。

    其實,他能想通她的「坦白」,既然行事,少不得會與三皇子碰面以知會進展,旖景與長輩們直言,是不想給三皇子借口私下碰面的機會。

    可是即使他明知如此,心裡依然不甚踏實。

    「我已經被三嬸『識破』,再說此事,瞞著家中長輩也不太穩妥。」旖景的態度十分誠懇。

    「無論如何,不要犯險。」他說了這句,放開指掌。

    視線裡有短暫的模糊,還不待完全清晰,旖景就被半推著進了閣樓,看他分外熟悉地尋到畫筆、墨硯,挑出一幅空白的卷軸,移燈換盞,鋪紙研墨。

    一切就緒,執筆而畫。

    一面湖水在空白處漸漸波光泛瀾,漣漪裡淺影折出,卻並非垂柳,以致旖景執筆呆立,一時不知這是何處景致。

    虞渢側面,燈影映得笑容淺淡,卻見他橫筆蘊染,點出烏葉浮水,忽而筆鋒一豎,婷婷蓮花躍然。

    又見藏鋒運筆,兩道比肩拱橋,躍於湖面。

    旖景恍然——這哪裡是鏡池,分明是關睢苑。

    果然,就見虞渢筆墨到處,是尚碧無花的梅林。

    儘管心裡覺得「不公」,旖景卻沒有表現出異議,她對關睢苑的景致,也是十分熟悉的。

    於是在畫卷的另一端,也開始運筆,一半湖水,一半梅林,一半轉廊,以及東側的樓台假石,漸漸勾出輪廓。

    濃墨勾出梅樹掩映下的廳堂,飛簷玉柱。

    淺墨淡畫灰牆上的樹影,婉轉月色。

    沉默而專注的兩人,時而四目相對,會意地淺笑。

    座上銀燭漸短,窗外夜色尚濃。

    畫已完成,旖景正欲置筆,卻見虞渢從筆架上挑出一支細豪,蘊以濕墨,勾勒出湖畔女子俏立的身影,不見眉目,只有衣袂翩然。

    又在湖水裡,畫出的卻是兩人並立的親密倒影,隨後執筆垂眸,青袖微垂。

    旖景稍稍一怔,看向他半卷的唇角,與垂下的眼睛裡,看不分明的清幽。

    並無遲疑,便在女子身旁,畫下他的身影,並肩,執手。

    最後一筆收勢,心情愉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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