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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七十一章 盛夏一日,再往佛寺 文 / 剎時紅瘦

    更新時間:20140106

    錦陽的盛夏,雖說酷熱沉悶,雨水卻也不少,有時候明明還是艷陽高照,轉瞬卻又電閃雷鳴,有時清晨,分明就是碧空無雲,可花葉之上,烏泥之中,卻還殘留著夜間的雨漬,好比今日,七月十三。

    馬場的黃泥尚且還帶著濕潤,旖景下馬時,一不小心,靴子就染了污泥。

    「昨晚真下了雨?」旖景將馬鞭遞給一旁的秋月,蹙眉看著鞋上的污漬。

    「奴婢睡得沉,也沒有覺察。」秋月扶著旖景小心翼翼地往青石道上走:「五娘別擔心,夏柯姐姐已經回去拿乾淨的鞋子了,稍後在遠瑛堂換了就好。」

    今日,旖景要去佛國寺「上香」,等會兒往遠瑛堂見了大長公主後就要出門兒,沒有時間再回綠卿苑更衣梳妝。

    「橫豎要出門,哪裡還有腳不沾塵的道理,你這丫頭也太麻煩了些。」身為「教官」的蘇漣,剛剛才耍了一番「神鞭」,腦門上香汗淋漓,卻氣息均勻,好整以暇地看著旖景,捲著唇角挑剔。

    旖景忙利索地遞上個笑臉:「知道小姑姑等得著急,咱們這就走吧。」

    原來早在數日之前,回稟十五那日「賞花」的時候,旖景順便也稟了今日「上香」的事,只說上次與同濟大師切磋,輸在心浮氣躁,今日找了虞渢做幫手,發勢要扳回敗局,大長公主也不在意,順口允了,無非顧慮著虞渢雖不算外人,只讓旖景與他單獨出行終究不妥,到底還是讓蘇漣跟著旖景同往。

    不想蘇漣這個「嚴師」,偏不讓旖景有偷懶的機會,今日盯著她把十支箭射完,跑了三圈馬後,才總算滿意。

    「練了兩月,你方才有些臂力,不過準頭還是欠佳,從明日開始,我開始教你劍法。」嚴師盡職盡責,規劃著小徒弟的將來,在射箭上,旖景的確沒什麼天賦,不如改練劍法。

    旖景與秋月雙雙嚥了口唾沫,秋月盯著自家主子的窈窕身段,實難想像她將一把長劍舞得密不透風的情景,忽而想到了什麼,肥著膽子打趣蘇漣:「漣娘子待五娘這般嚴格,若還有三、五年時光,五娘說不定就能行俠仗義了,可惜,漣娘子好事將近,難道將來出了閣,朝朝還能回來教五娘劍法不成?」

    說完,秋月瞪圓了一雙琥珀眼,期待著目睹蘇漣害羞急走的模樣。

    無奈一提婚事必須扭捏的鐵律,在蘇漣這個「江湖女俠」身上完全不起作用,但見她略微沉吟、掐指一算:「眼下才換了庚帖,六禮走完,婚期怎麼也要定在明年了,時間還夠,只要我教會你基本招式,融會貫通,自己也能練習,丫頭沒我看著,別以為就能偷懶,賈府離得也不遠,我一有時間,必會抽查,若你沒有進展,可逃不了我的『酷刑』。」說完,蘇漣陰險狡詐地笑了兩聲,以圖給旖景添加壓力。

    卻見兩個小丫頭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蘇漣方才後知後覺地醒悟自己遭了打趣,柳眉頓時一豎,衝著秋月就是雙爪齊下,直奔纖腰:「好個膽大妄為的丫頭,竟然敢拿主子嚼牙!」

    一路笑鬧,不知不覺就到了遠瑛堂。

    旖景一邊叫嚷著「祖母救命」,一邊橫衝直撞了進去,忽然卻撞見一雙幽深的眸子,一口氣險些噎在了胸口,慌裡慌張地站好,忍不住雙靨染紅。

    虞渢手中還持著茶碗,目光一時膠著。

    面前少女,又不與往日相同。

    雖說依然還是團著兩個花苞,面容有若皎蘭清蕙,卻染著璀璨晶瑩的汗粒,又半分不顯狼狽;不似那幾次見面,溫婉嫻雅,更不似記憶之中……

    眉飛色舞、嬉笑顏開的她,對他來說,是陌生的。

    還有今日,她穿著一身利落的騎裝,箭袖長裙,朱紗艷麗,素腰緊勒,竟是英姿渙發,偏偏在這時霞染雙靨,這嬌羞雖來得突然,卻並不扭捏。

    不知為何,他心生喜悅。

    虞渢深深吸了口氣,起身一揖:「五妹妹好。」

    旖景這才回過神來,還了一禮,紅著臉蹭去了大長公主身邊,垂眸坐好。

    隨後入內的蘇漣見到這番情形,頓時笑得打跌,落落大方地坐在虞渢對面,睨一眼旖景,又睨一眼虞渢,指著旖景打趣:「母親您瞧,這小丫頭也會害羞了,剛才還跟我無法無天地胡鬧呢,一見渢兒,就成了朵美人蕉,那臉再紅上幾分,都能淌出血來了。」

    大長公主瞪了蘇漣一眼:「你這個當姑姑的,可有半分穩重,還好意思說景兒無法無天。」

    蘇漣抿了抿唇,卻笑問虞渢:「渢兒怎麼來了?」

    「還能為什麼,渢兒與景丫頭有約,特意來與我請安,也好結伴同行,方才是禮節,比你這個做長輩的都想得周道。」大長公主剜了一眼蘇漣,又笑對虞渢:「景兒年紀還小,你們這位小姑姑又是心粗得跟篩子一樣,讓她照顧景兒,我委實不放心,好在渢兒穩重,這一日,要多得你打點周道了。」

    這當然是一句客套話,大長公主對蘇漣還是放心的,否則也不會許可旖景與她出門,當然,大長公主可不知情,蘇漣已經把旖景帶去妓坊開了眼界。

    交待一番,眼看著已經過了巳時,大長公主方才讓小輩們出門兒。

    蘇漣悄悄與旖景耳語:「今日乾脆騎馬可好?」

    便聞大長公主如影隨行的警告:「阿漣你皮粗肉厚,我管不得,可這麼大的日頭,景兒可不能騎馬,乖乖乘車才是正理。」

    蘇漣悄悄吐了吐舌頭,嘀咕一句,我怎麼就成皮粗肉厚了,人家只要略微收斂,也是個窈窕淑女好不?旖景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小臉上嬌羞的紅霞,這才消散了幾分。

    而這時衛國公府角門之外,灰渡與晴空之間,正在展開一場爭執——

    「我就不信,羅紋這麼仔細的人,竟然會忘了給世子準備雨遮。」灰渡身披護甲、腰懸長劍,居高臨下地看著氣喘急急,手持雨遮的晴空。

    晴空緊咬鋼牙,腮幫子微微鼓起,一雙燈籠眼,兩道八字眉,哪裡有半分「文士」風度,看他那模樣,簡直就恨不能啊嗚一口將灰渡咽落腹中——不過覺得這黑面閻王一定磣牙,方才苦忍。

    「你難道沒有聽說,百密一疏這個成語?」

    「那好吧,雨具你送到了,我等會兒一定轉交世子。」灰渡一邊說,一邊慢騰騰地下手,就要去拿晴空手中的雨遮。

    晴空立即蹦開三尺遠:「憑什麼,羅紋姐姐交待,讓我親手交給世子。」

    於是世子才出了衛國公府的角門,瞧見的就是灰渡好整以暇,晴空滿懷戒備的情景。

    「世子爺。」晴空一見虞渢,立即雙目含淚,像隻兔子一般地蹦了上前,雙眼直盯世子身後——

    可惜,旖景這時已經上了馬車,車前竹簾垂得周周正正,連個影子都沒有顯出。

    「世子爺,您若是不讓小人隨行,小人定要在衛國公府面前長跪不起!」晴空把心一橫,奠出殺手鑭來,世子無論如何,都不會讓親戚看笑話吧。

    虞渢瞧著晴空滿面堅定的模樣,頓時有種森森無奈由然而生,尚還不及表態,卻聽身後「噗哧」一聲。

    晴空惱怒地抬眸,卻見一個英姿翊爽的貴女,牽著馬韁往這邊走來,正好奇地打量著他。

    滿腔哀怨頓時一掃而空,晴空喜笑顏開上前,恭身行禮:「小的見過郡主,郡主萬福。」

    雖說事隔多年,但晴空素來對佳人過目難忘,不過一眼,就認出了蘇漣。

    蘇漣當然不認得晴空,卻也笑矜矜地甩了碇散銀給他,笑著說道:「你這小廝兒有些意思,既是威脅你家主子,怎麼要跪在我家門前?」

    這是因為若在楚王府,別說長跪,他都在地上打滾了,世子卻依然心硬如鐵,只好……跪在親戚家門前,就算世子還是不心軟,說不定耍著賴還能瞅到蘇氏五娘。

    我容易嗎?不過是因為好奇,就想看一眼蘇氏五娘的模樣而已!晴空心內哀嚎,卻可憐兮兮地看向他家世子。

    灰渡十分同情地替他家世子歎了聲悶氣。

    虞渢萬般無奈之下,只好笑著沖蘇漣抱了抱拳:「小姑姑莫怪,我這小廝兒不通世理,彆扭勁一上來,就喜歡胡鬧。」

    蘇漣卻再一次發揚了「行俠仗義」的「江湖本色」,笑著揮了揮手:「我看他十分有趣,就隨了他吧,若你嫌他聒噪,就讓他騎馬跟著我走。」

    晴空頓時喜出望外,完全無視他家世子爺的意見,在地上「撲通」磕了個頭,連忙就要幫蘇漣牽馬。

    於是乎,虞渢也只得任由晴空夙願得償,隨行前往佛國寺。

    這一路過來,晴空騎在馬背上戰戰兢兢,並非他馬術不佳,而是防備著大喜過望、樂極生悲,從馬背摔落下來,白白錯過了目睹才女的機會。

    於是這一次前往佛國寺的路途,對晴空來說就格外的漫長,當總算到達目的地,他翻身下馬,卻不想腰硬腿僵,竟然沒站穩,一跤跌在地上,這一下,不僅蘇漣笑得打跌,就連灰渡都發出了「嘿嘿」兩聲,晴空才從地上爬起,又被灰渡的笑聲嚇得一個趄趔,險些沒有再次摔倒在地。

    ——灰渡你大爺的,是存心與我作對吧!從來不笑的人,怎麼能發出那麼詭異的笑聲!

    晴空在心裡跳著腳痛責灰渡,扶著一棵古榕好不容易才站穩,卻忽然見到紫檀馬車上扶著那位名叫秋月的丫鬟下車的人……頓時,徹底怔在了原地。

    一模一樣、一模一樣呀、無論那容貌,還是氣質……

    忽覺腦門一痛,回身就看見世子陰森森的眼神,手裡輕搖折扇,不,那是突襲他腦門兒的凶器。

    「你今後若還想跟著我出門兒,當知道什麼話不該出口。」世子的臉色比折扇更有威脅力,讓晴空立即閉牢了嘴,但見世子挑著烏黑秀眉,笑而不語,連忙點頭如小雞啄米:「小的明白,有些事天知地知,世子知,小的知。」

    虞渢無奈轉身。

    他不知道,晴空轉眼就蹭去了灰渡身邊,不住嘴地念叨:「世子真乃神人也,絕對神人也。」

    灰渡錯諤地盯著晴空,心底一陣疑惑,這小子是摔傻了麼?看了世子是神人?

    晴空尚且喃喃:「渡,你是不知,這蘇氏五娘……」

    灰渡立即全神貫注。

    晴空卻及時閉嘴,把一顆「才子」的腦袋甩成了潑浪鼓:「不可說,不可說也。」突然壞笑:「渡,這下輪到你煎心似焚了。」

    旖景才踏入寺門,忽聞一聲驚叫——

    回頭一看,卻見灰渡仿若老鷹,那小廝兒好比兔子,一「鷹」一「兔」圍著庭院裡的古榕,飛速地轉著圈兒。

    蘇漣在一邊繼續打跌,虞渢似乎無奈地遙望著他的一文一武,滿心惆悵。

    秋月與夏柯面面相覷,兩人都十分疑惑,好比楚王世子這麼一個文質彬彬的主子,怎麼能教育出眼前這麼一對活寶?

    有小沙彌一見楚王世子,立即迎了上前,合什施禮,問都不多問一句,就將一行人迎往茶廬,不過添加上一句簡簡單單地解釋:「方丈今日有客,正與人對弈,不及親自來迎。」

    當棋局未分勝負之前,即使是天下大亂,同濟大師也不會移動一步,當然,也不會讓他的對手移動一步。

    虞渢自然是熟悉的,淡淡一笑:「無妨。」

    蘇漣的心思根本不在這上頭,她正尋思著等會兒去哪處騎馬才好,據說佛國寺附近有個桃花潭,風景很是不錯,莫如稍後去尋?

    旖景卻明知故問:「渢哥哥是大師的常客?」

    虞渢側面,不答,似乎目帶詢問。

    「因為待遇不同旁人。」旖景笑著解釋一句。

    那小沙彌積極解釋:「世子是方丈的故人。」

    旖景恍然大悟般,點了點頭。

    這時,一行人已經接近茶廬,遠遠瞧見一個藍衣郎君,正與灰衣和尚正對跽座,兩人皆是一動不動,仿若被人施了定身咒。

    「看來,大師又逢敵手了。」旖景笑道。

    等再走近些,她的笑容又詭異了幾分,卻是回身瞧著小姑姑——

    原來無巧不成書,同濟大師的敵手,正是與蘇漣已換庚帖,正在進行六禮的——賈文祥。

    虞渢也輕卷唇角,沖蘇漣一笑。

    這讓接踵而至,已經恢復了穩重的一文一武,又都齊齊怔在了陽光底下。

    瞧瞧世子與五娘的笑容,那是驚人的合諧呀!

    灰渡喃喃自語:「小子你當真不是胡說,這回我相信了,世子與五娘緣份不淺,故而數載之前,才能畫出五娘如今的模樣。」

    「錯!」晴空大大搖頭:「是五娘將來的模樣。」

    而賈文祥仿若入無人之境,正膠著在縱橫黑白之間,根本沒在意新來的客人,那小沙彌顯然深知方丈的規矩,也不上前通稟,只領著諸人入了茶廬,吩咐另一個更小的沙彌煮茶待客,就退了出去。

    蘇漣一見賈文祥,也怔了一怔,卻沒有半分扭捏,待落座之後,啞著聲音詢問旖景:「等會兒我要出去騎馬,你是否隨我一同?」

    「小姑姑,我今日來,可是雪恥的。」旖景十分堅決,瞄了一眼那坐如鐘的華服青年,抿唇一笑:「今日不消我陪,姑姑必不會寂寞。」

    話音才落,額頭上就挨了個乾脆的爆栗,旖景縮了縮脖子,轉眸卻見虞渢唇角帶笑,那笑意,再不疏漠,是前所未有的舒展與真切。

    一剎間,心裡的某處角落,溫柔一陷。

    似乎此番相見,她無時不在的愧疚,也沒有從前那般深刻了。

    蘇漣又啞聲說道:「你上前看看,他們誰佔了上風?」

    旖景當真上前兩步,直到棋案邊上,也沒有引起兩個對弈之人的注意,心底大加贊服——難怪上次會輸,單是這份專心致志,自己就是忘塵莫及。

    一刻返回,笑問蘇漣:「小姑姑是想誰佔上風?」

    這一次,成功地躲開了爆栗,自然地繞到了虞渢身後。

    「你敢打趣長輩?」蘇漣一時不防,聲音拔高了幾分。

    這才驚動了那「入定」的兩人,招來兩道責備而嚴厲的目光。

    當然,其中一道立即轉變為驚喜。

    故而,心神忽然恍惚的賈文祥最終敗北,對同濟大師甘拜下風。

    幾人方才上前敘禮。

    同濟對旖景印象頗深,似乎對她與世子一同前來也並不驚異,只那清和之目於兩人面上數個來回,卻是別懷深意地一笑,甫一開口,竟問虞渢要起了好茶:「上回世子可答應了貧僧,一直惦記於心。」

    虞渢微微一笑:「渢自是不會失信。」便讓灰渡呈上,因晴空那廝全不在狀態,這會子正站在茶廬外頭,癡癡傻傻地盯著旖景。

    同濟卻得寸進尺:「好茶當配好水,水我這兒倒是有,卻缺一個能煮好茶之人。」

    虞渢並不在意,自去簷下烹茶,順手又用折扇,狠狠敲打了一下晴空,晴空方纔如夢初醒,踉蹌著去打水。

    「那小子不會跌入潭裡吧。」灰渡滿腹擔憂,半是同情。

    而茶廬裡,同濟已經收拾了棋盤,二話不說執黑先行,只沖旖景做了個有請的姿勢。

    蘇漣立即說道:「兩位高手這一下,沒一個時辰必分不了勝負,讓我這麼長時間坐著不言不語可吃不消,景兒,橫豎有渢兒在此,還有秋月幾個跟著,我也安心,且先去賞賞景,一陣再來尋你們。」

    旖景自然沒有意見。

    賈文祥立即大獻慇勤:「郡主可知附近有處桃花潭,景色極佳?」

    蘇漣落落大方:「我正欲前往,卻不知如何去得。」

    「小僧恰好知道,莫如替郡主領路?」

    旖景險些沒笑得趴在地上,形象盡失,捂著腰好不容易坐穩,看著還沒回過神來的未來姑丈,好心提醒:「小僧……」

    賈文祥頓如醍醐灌頂,脖子一紅,訕訕不已:「口誤,口誤……」

    棋局未開,同濟尚未「入定」,這時也顫著手合什,雙肩忍不住抖動起來。

    簷下烹茶的世子,也聽見了賈文祥的話,唇角微揚。

    灰渡踉蹌了一下,險險站穩。

    秋月已經扶在了牆上,就連一貫穩重的夏柯,憋笑憋得滿面通紅,到底沒忍住「噗哧」了出來。

    這一日,委實有趣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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