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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十章 妖魅無效,心懷不甘 文 / 剎時紅瘦

    更新時間:20131209

    脈脈一波總待晚,春花秋月照清漪。

    建寧候府芙蓉蕩邊的水榭,名為待晚閣,三面臨水,一面連堤,榭中設有美人靠,四壁皆空,正是暑天乘涼的上好之處。

    精美的雕樑上,四垂銅鈴,疏落有秩,大小不一,當偶爾地一陣風過,鈴音吟唱間,輕脆時有若明珠跌玉盤,厚重時恰似愴然一低歎,落於清波之上,隨那碧漪微漾,渺渺漸遠。

    再不需絲竹之樂。

    未正,膳桌早已撤走,榭內櫻木地板上,鋪好幾方青竹葦席。

    妙齡少女跽坐其上,圍著一方矮腳梨木案,興致勃勃地玩著花簽行令。

    青衣丫鬟侍立一旁,托著鮮果蜜酒,帶笑觀看。

    「阿景抽到了什麼,拿來瞧瞧。」今日的小壽星黃江月見旖景瞅著手中的花簽發怔,劈手奪過。

    雪中寒梅——本當春前歸去,因憐瑤台鎖春。

    江月朗朗而讀,笑著說道:「這不懼凌寒的四君子之一,倒也配得阿景的風采,那一句簽詞說得就更妙了,居於瑤台的花仙兒都捨不得春來無梅,鎖春不讓梅落,可見阿景福澤深厚呢。」

    翻過來瞧那花簽背面,卻寫著得此簽者,為歷劫傲世之運,自飲一杯,諸人齊賀一杯。

    江月只覺「歷劫」二字頗為不祥,忙讓侍女斟酒,逼著旖景飲了一杯,在坐諸人又共敬。

    當年這時的記憶已經模糊,旖景不記得自己抽得的是什麼花簽,可眼下手中這支,卻讓她有那麼一陣的恍惚,本應春前歸去,她正是殞命於森冷的元宵,但醒來,一切已經重頭,匪夷所思的幸事,或者在冥冥之中,早有注定。

    歷劫歸來,不思傲世,只願情仇了結,恩怨歸零罷了。

    旖景緩緩一笑,飲盡白玉杯中的甜酒。

    得簽者擲骰,兩粒瑪瑙骰子在翡翠碟裡叮玲玲地幾番碰撞,得了個十點,依次數去,又輪到旖辰抽籤。

    卻抽中了一支梧桐花——有鳳來儀,堪憐翠蓋奇於畫。

    花簽後頭寫著,得此簽者,貴不可言,在坐諸人共敬,簽者當謝寒梅三杯。

    「這貴不可言還容易理解,為何卻讓梧桐獨謝寒梅呢?」黃五娘似乎有些意味深長,目光在旖辰與旖景的臉上掃了數個來回。

    她與旖辰年歲相當,都已及笄,本應一早議親,旖辰是替祖父守孝耽擱,而黃五娘卻是因為建寧候另有打算。

    五年前,太宗帝駕崩,崩前,親自主持了當今太子大婚,可除了太子以外,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此時已至婚齡,卻並未婚配,故而,名門望族、世家勳貴大都有所期待,並不急著將族中嫡女婚配,黃五娘聽母親提過,衛國公府嫡長女,她的這位表姐,定是要婚配皇子的。

    果然就抽中了「貴不可言」的花簽。

    黃五娘想起母親的話:「辰兒是大長公主的嫡孫女兒,聖上與太后對她自然不同旁人,估摸著,多數是會與最得聖上寵愛的三皇子為正妃,而你……就算比不得辰兒,卻也是毫離之差,二皇子生母不過一介宮娥,四皇子卻是貴妃所出,你祖母與父親的意思,自然是四皇子更好,你心裡頭也得有個數,在這當頭,言行舉止更得仔細謹慎,切莫出了什麼紕漏,失了這大好時機。」

    雖說黃五娘對表姐很有些眼紅——諸位皇子當中,就數三皇子風采氣度最佳,又如此得聖上榮寵,辰表姐雖出身貴重,可要論樣貌才情,俱為普通,與三皇子委實不配——奈何她是蘇家嫡長女,祖母又是大長公主,就連當今聖上,也對大長公主恭敬有加,她能「貴不可言」實在全憑家世。

    可想到母親的叮囑,黃五娘只得強忍著心頭不平,到底沒有表現出半分妒嫉來。

    滿臉熱情的笑容,率先舉杯,敬引來金鳳的梧桐。

    旖辰很有些羞愧,酒未沾唇,就紅了臉:「什麼貴不可言,不過是戲耍罷了,當不得真。」

    飲完諸人的敬酒,又依那簽言,旖辰獨謝旖景。

    旖景尚還恍惚呢,一時參不透長姐的簽語,連忙婉拒:「姐姐意思一下就行,可別真飲了三杯,雖說是果子酒,卻還是易醉的。」

    江月不依:「大家一塊玩樂行令,當然得依令行事,可不能馬虎推脫,那樣又有何趣?辰姐姐都貴不可言了,哪裡幾杯果子酒的量都沒有?」

    有了江月挑頭,建寧候府諸位娘子都齊齊起哄,硬逼著旖辰當真謝了旖景三杯才罷。

    六月午後,芙蓉蕩裡,艷陽染得清波燦爛,風起風往,碧葉起伏間,嫣紅亭亭,似玉顏含笑,又有幽香四溢。

    待晚閣內笑語輕脆,和著鈴聲飛揚。

    這般青稚歲月,談笑風聲,當年應有。

    似乎隱隱記得,江月十三歲生辰宴上,還發生了什麼。可奈何旖景絞盡腦汁,記憶裡也是雲遮霧罩,模糊不清。而這時,花簽令依然在繼續,旖景已經心不焉了。直到候府太夫人身邊的一個大丫鬟,提著裙套小跑而來——

    畫面甚為熟悉。

    旖景略略坐直了腰身。

    「諸位娘子,快別顧著玩樂了,三皇子與楚王府二郎突然登門,剛剛見了太夫人,眼下正往這邊來呢!」

    忽如一道疾風,捲走了旖景記憶裡的雲霧,一切都清明起來。

    是的,她怎麼忘記了,當年,三皇子的突如其來!

    腦海裡清明再現——當年,三皇子與虞洲莫名其妙地來了建寧候府,引得眾人震驚,自己之所以對這段記憶模糊,那是因為——

    旖景下意識地看向江月。

    她與江月、長姐跽於同席,她在當中,江月在她左側,長姐在她右側。

    卻見江月萬分驚詫,腰身一挺,直盯來報信的丫鬟,那模樣實在不似作偽:「三皇子怎麼來了?還要來待晚閣?」

    那丫鬟甚是心急:「奴婢也不知詳情,只聞三皇子要親自來恭賀七娘您的芳辰,太夫人婉謝不得,這時陪著殿下過來呢,候夫人生怕娘子們失儀,才先讓奴婢稟報一聲兒。」

    旖景定定地看著江月手臂一顫,下意識地一讓——

    一杯碧茶,跌落席上,這次卻因旖景躲避及時,卻濺濕了旖辰的紗裙。

    當年,江月聽聞三皇子要親自給她賀壽,震驚之餘,失手掃落了案上茶盞,扣在了旖景裙上,於是,旖景不得不去更衣,自是錯過了與三皇子見面。

    猶記得之後虞洲的話:「三殿下那日來府中尋我,我與他品評前人詩作,頗多意見相左,本來想著荇哥哥才學出眾,要問問他的看法,不想一去衛國公府,才知道他陪著你們來了建寧候府,看見殿下有些意猶為盡,再加上……我也想見五妹妹了,於是提議乾脆來建寧候府拜訪,順便也來湊湊興,誰知我們來了,卻不見你,五妹妹可真會躲懶,你當時去了何處?」

    當時旖景並沒在意這件小事,而此時想來……

    早上來候府途中,長兄分明與三皇子路遇,他當知長兄來了建寧候府,卻在虞洲面前裝作不曉,順水推舟來了這裡,說是給江月道賀,這般婉轉心腸,也不知究竟為了誰。

    電光火石之間的疑惑,促使了旖景急中生智,起身一避,讓長姐成了去更衣的人。

    「哎呀!」旖辰身邊的丫鬟玉芷驚呼一聲,連忙用絹帕擦拭,無奈紗裙本就薄透,水漬散開,留下淺黃色的痕跡。

    江月怔忡之間,才醒悟過來是自己闖了禍,連忙道歉。

    旖景也上前扶起旖辰:「姐姐還是去換條裙子吧。」

    貴女們出門作客,為了以防萬一,都帶著替換的衣裙,玉芷連忙囑咐小丫鬟去馬車上取來,身為主人,黃七娘也囑咐著侍女領著旖辰去她的閨房更衣,又是好一番陪罪。

    可見當年,江月果真是失手,倒不是存心要把那碗茶潑在自己身上的,旖景細細觀察江月的神情,見她並沒在意自己那一避,微微鬆了口氣,原來她的心裡,對江月的疑心終究是存在的。不過,她當然不願身邊這個為數不多的知己,也是心懷惡意之人。

    旖辰在幾個丫鬟的簇擁下,背影才消失在碧植夾道間,眾位小娘子就看見有如眾星拱月般地一行遠遠而來,當中那位天之矯子,身著圓領鴉青錦袍,腰纏金玉帶,頭佩紫金冠,在陽光下負手闊步,衣上暗紫色的卷草長紋隨著步伐若隱若現。小娘子們連忙從葦席上起身,穿好繡鞋,垂眸站在水榭裡。

    前世時,旖景心裡眼裡只有一個虞洲,雖與三皇子見過數次,都不曾太過留意,印象裡唯有他那張俊美無儔,比女子還艷麗的面孔。而這一世,因為心底的盤算,她的目光便頻頻關注,這個本來注定要成自己姐夫的皇子。

    倒忽略了三皇子身邊的虞洲看向她的炙烈眼神,與臉上毫不掩飾的笑意。

    太夫人畢恭畢敬地請了三皇子入水榭,眼光一掃,見諸位小娘子都是規規矩矩,才鬆了口氣:「殿下盛情,聽說七娘今日生辰,執意要道聲恭賀,阿月,還不上前謝恩。」

    黃五娘、黃六娘身為建寧候嫡女,宮宴時也見過三皇子,這時雖覺驚訝,卻還不至慌亂,而江月卻只有參加芳林宴的機會,未曾與三皇子謀面,這時難免緊張,親耳聽得三皇子要與她道賀,又是一陣狂喜,顫顫一抬眸——

    但見面前少年,面若脂玉,兩道清秀卻不失飛揚的烏眉,斜展入鬢;眼尾修長細緻,彷彿細筆勾勒一般,微微挑起,眸光隱隱間,似謔非謔,那比女子尚要柔美的艷唇,帶著讓人臉紅心跳的笑意。

    只這一眼,江月立即垂眸,躡足上前福身:「小女深感榮幸。」

    三皇子伸出手臂,虛虛一扶,很是溫和:「七娘無需多禮,也是機緣巧合,正趕上你的芳辰,便來道賀一聲,唯祝七娘芳華永駐。」

    舉止甚為有禮,不見輕薄之舉。

    旖景看在眼底,心下暗忖,三皇子可真會演戲,雖說樣貌生得如此,天生魅惑,這時卻還彬彬有禮,哪裡似那拈花惹草之徒,難怪祖母、太后都被他蒙蔽了去。更為留意,卻見三皇子的目光越過黃七娘,往後頭一掃,似乎頗為留意其中已經及笄的幾位表姐,心下又是一沉。

    難道他這次來,的確是為了長姐?

    三皇子果真是為了旖辰而來。

    往年宮宴,千嬌百媚齊聚,三皇子特別留意過衛國公府的嫡長女,依稀記得是個舉止端方、樣貌卻甚是普通的女子,想是家教約束甚嚴,蘇氏大娘不似那些個爭奇奪艷的貴女,循規蹈矩得過度,三皇子幾疑她並未留意過自己。

    雖說有聖上疼寵、皇后「眷顧」,三皇子對與衛國公府聯姻胸有成竹,可他為了穩妥……尤其是今日路遇,恰聞衛國公世子領著妹妹們去外家作客,便突然起意,要來旖辰面前展示一番自己的風華絕代。

    三皇子對自己的皮相更有自信,若是能引得蘇氏大娘的芳心暗許,那麼這個姻緣更是十拿九穩了。

    他可是聽說上元大長公主是個寬容的長輩,婚姻之事,極重子女意願的。

    不想緩緩一眼過去,卻並沒有看見記憶裡的那張面孔,反而瞧見了一臉呆滯的某女——三皇子微一蹙眉,才想起來是在清平庵裡「邂逅」的那位……真是有些晦氣了!若早知這蘇氏三娘是將來的妻妹,那日就不會一時興起,以言辭挑逗,自己不過是說笑了幾句,竟然引得她這般癡狀,果然,這生得太俊俏,實在也是煩惱一件呀。

    三皇子悶悶地歎了一聲。

    當然,並沒有理會三娘的花癡模樣,只當她認錯了人。

    卻又忽然感覺到兩道似乎揣摩的目光,三皇子一轉眸,與旖景四目相接。

    好一個……膽大妄為的女子!

    三皇子不由得挑了挑眉,竟然一時無法移開眼睛。

    少女青絲如瀑,好比上好的錦緞,卻梳著兩個頗帶稚氣的花苞,珠絛小垂,躍於青絲間,襯得那唇角的淺笑越發地怡然,月色錦衣,外罩著一件淺金的綃紗半袖,映出錦衣上繡棠嫣然,恰似籠罩在金陽底下,燦爛得分外含蓄;彷彿穿著鵝黃素裙,卻又在上頭罩了條繡著烏葉朱蕊的芙蓉紗裙,輕紗薄透,滲出底裙的色澤,素雅間,不失明麗四溢,活潑清秀,別出心裁。

    這些也還罷了。

    少女那清澈如幽潭的烏眸,毫不掩飾的,極為敏銳大方的探視……

    不自覺地,就讓三皇子嬌美有如香菱的唇角更是燦爛。

    這女子看上去不過十二、三,可他卻覺得,她那雙澈亮的眼睛裡,有他熟悉的某種情緒。

    略咪了眼,三皇子再次忍不住了,對眼前女子魅惑般地一笑。

    旖景微微一怔,回了一個滿不在乎,卻大方得體的微笑。

    兩人之間,這麼些你來我往,並沒有引起別人的注意,不過太夫人尚還清醒,發現了旖辰的缺席,於是看著旖景:「你大姐姐呢?怎麼獨缺了她?」又對三皇子說道:「殿下,這位是衛國公府五娘。」

    三皇子這才移開目光,對太夫人溫婉一笑:「我記得與景妹妹也有數面之緣。」說完,意味深長的目光,從那嫵致的眼角,稍稍在虞洲面上停留一瞬。

    那「溫婉」一笑,引得不少小娘子心神一蕩,以至完全沒聽清三皇子接下來那雲淡風清的一句話:「本來是想助興的,可看來我是掃了諸位娘子的興致,便就告辭。」

    太夫人彷彿吁了口氣。

    卻聽聞一個突兀的聲音:「殿下留步,殿下……」

    旖景一驚,這聲音太熟悉了,雖然是前所未有的柔媚,但她依然聽得分明,那是她的三姐……

    三皇子本已經轉過了半邊身子,這時回眸,似乎很是驚異:「這位是……」

    蘇氏三娘頓時面紅耳赤,也不知道在想什麼,眾人皆看著她連耳垂都像是要滴落殷紅來。

    「三殿下,早聞三殿下能詩善賦,三姐她極為欽佩,又恰逢今日機緣巧合,不如殿下揮毫一就,為阿月的芳辰留墨,也讓諸位姐妹沾光,景仰殿下文才。」旖景反應十分靈敏,雖不知三娘究竟為何在這樣的場合下方寸大亂,卻及時地搭好了一個妥帖的台階。

    三皇子秀麗卻不失挺拔的一雙飛揚烏眉,再度一挑。

    他實在習慣了那些披著美人皮的女子,在自己俊美無儔的容貌面前方寸大亂,或者嬌羞,或者癡怔,總之都比往常扭捏十分,而衛國公府這位蘇氏五娘……竟然落落大方,甚至頗有些探究與揣摩,似乎對他的魅惑視若無睹。

    比如現在,她還能這般清醒地,替庶姐圓場,這多少讓三皇子心裡略微不甘。

    卻微微一笑,溫柔頷首:「好。」

    短短地一個字,卻已經讓諸位小娘子又是一番面紅心跳,神思恍惚了。

    等侍女備好筆墨,三皇子早已胸有成竹,他有心要在太后盛讚的「才女」面前顯示自己的才華,於是揮臂疾書,那字有若游龍宛轉,一氣呵成。

    不想旖景的心思早已經不在這處。

    她擔心為三娘這一「圓場」,拖延了三皇子的離開,待長姐歸來……

    前世時長姐對三皇子定生愛慕,方才會為他的處處留情而闇然神傷,郁懷不解,這一世,還是少些讓長姐與三皇子見面的好。

    故而,趁著眾人都被三皇子的筆走游龍吸引,她悄悄地退出水榭,往七娘所住的木蘭苑去,想乾脆攔截長姐,讓她莫要來此。

    唯有虞洲,時時注意旖景的舉止,見她出去,下意識地就想跟隨,走出幾步,方才省悟這是在建寧候府,比不得衛國公府那般隨便,才沮喪地駐足,目送旖景的背影。

    當三皇子收筆,完成那篇長賦——

    眾人交口稱讚聲中,三皇子無比沮喪地發現,那個小丫頭的背影已經在遠處一閃,沒入了碧植之間。

    這怎麼可能……難道是自己今日氣色不佳?三皇子一挑眼角,可當看見隨著他那眼波到處,一眾淑女都紅了嬌靨時,方才又找回了自信。

    罷了,想來是蘇氏五娘年歲還小,不懂男女之情的緣故。

    三皇子最終這般安慰自己。

    他尚且沒有意識到,這時,已經完全忘記了所來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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