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二章 煙鎖重樓 文 / 睿士
崇禎七年,南陽唐王府的後花園。十一歲的朱平安下了課,懷裡緊緊揣著姚少欽私下遞給自己的一盒桂花糕,興沖沖的奔向王府後花園旁邊的一個小院,那便是自己的教習先生木嚴梓的住處。
今天,朱平安知道木嚴梓晚上要與一些士子聚會,便帶了桂花糕興高采烈的去找木嚴梓的獨女木語菱。他的身後是九歲的小宦官曹無傷,也是朱平安在這偌大的王府中除木語菱之外唯一的朋友。
崇禎二年,當時的唐王朱碩熿為讓自己的愛子繼承藩位,狠心毒殺了自己的長子朱器盛,也就是朱平安的祖父。同年,此事被朝廷得知,崇禎皇帝大怒,下旨申飭,並立朱平安的父親朱聿鍵為唐王世孫。朱碩熿在憂懼中死去。崇禎五年,朱聿鍵繼承藩位,成為新一任唐王。
朱平安從小在這唐王府中長大,直到去年,才由老太監姚少欽斷斷續續的告知了一些自己的身世。原來他並不是什麼唐王府的家生子,而是如今的唐王殿下的長子,只不過由於自己的母親身份低微,而生朱平安的時候,朱聿鍵又在被幽禁期間,為免瓜田李下,他的身份才被朱聿鍵等人刻意遮掩下來。
但對於朱平安來說,即便是知道這樣的身世,自己的生活還是沒有半點的改變。他還是那個王府內,任何人都可以呼來喝去的小家奴朱平安。
只有在王府中的老太監姚少欽、木語菱和曹無傷那裡,朱平安才可以體會到如同家人一般的關心和溫暖。
姚少欽是個很奇怪的人,在王府中是個極其特別的存在。別看他平日裡邋裡邋遢,但從朱聿鍵到王府中的普通下人似乎都對他有一種特別的尊敬。後來朱平安才知道,在自己的祖父和父親被幽禁的期間,正是姚少欽,不止一次的救下了他們的性命。而姚少欽也似乎對朱平安格外的憐惜,平日裡要不是他在旁相護,恐怕朱平安也沒有命活到今天。
平日裡,白天,朱平安跟隨木嚴梓習文,到了晚間,姚少欽便將朱平安和曹無傷帶出王府,就在王府外一處隱秘的所在修習武技。每當這個時候,也是朱平安一天之中最快樂的時光,木語菱不時還會偷跑出來,滿是好奇的看著兩人練功。
而姚少欽則是手持一根籐條,另一手中抱著他那個整日裡不離左右的酒葫蘆,滿意時便呷一口酒,不滿意時,便騰身而起,用籐條招呼朱平安和曹無傷,朱平安和曹無傷誇張的鬼哭狼嚎,而木語菱則笑的前仰後合。
練功結束,姚少欽總會弄來一些好吃的,分給三個人,看著三個人狼吞虎嚥的樣子,朱平安總覺得,姚少欽的眼睛中不時閃爍著什麼亮晶晶的東西。
就像今日裡的桂花糕,便是昨日練功後,姚少欽特意留給兩人的。本有兩盒,但曹無傷那一盒早已經消化完畢,眼神卻還直勾勾的盯著朱平安懷中的那一盒,只不過沒膽子要而已,只能不住的吞嚥口水。
朱平安沒好氣的拍拍他的腦袋,「這一盒是語菱的,你不必惦記了!」
匆匆跑到木嚴梓的住處外,兩聲似模似樣的貓叫之後,大門便啟開一條縫隙,木語菱小心翼翼的跑了出來。
三個人躲到後花園的樹叢中,朱平安這才將那盒桂花糕不由分說塞到木語菱的懷中。而木語菱打開盒子,拿起的第一塊便塞進了朱平安的嘴巴裡,一瞬間朱平安覺得自己的心都要被那甜甜的滋味融化掉了。
木語菱白了一眼旁邊眼巴巴看著的曹無傷,這才挑了幾塊塞進他的手中,想不到曹無傷卻著急忙慌的一下子全部塞進了嘴巴裡,卻冷不防被噎了一下,大聲咳嗽起來。木語菱和朱平安頓時被他的樣子逗得開懷大笑起來。
但旁邊驟然響起的一聲女子尖叫的聲音卻嚇了三人一跳。接著便是一個尖利的聲音響起,「是誰躲在那裡,驚了王妃的大駕,快滾出來!」
再躲下去也不是辦法,三個人只得戰戰兢兢的走了出來。面前是一名宮裝美婦,三個人都認得,那是唐王府的王妃曾氏,也是朱聿鍵的新婚妻子。
三個人整齊的跪下來,「小的參見王妃!」
曾氏還在不住的撫摸心口的位置,胸膛不停的上下起伏,顯然是剛剛被突如其來三個人的笑聲給嚇到了。
侍立在一旁的王府總管太監鄒靖不由分說,上前便一腳踢翻了曹無傷,又一把扭住了朱平安的耳朵,「又是你們!難道不知道這後花園是王妃的休養之地,等閒人等不得入內嗎?」
說完,便左右開弓,給了朱平安兩個耳光。
曾氏慢慢平復下來,看向朱平安的眼神中充滿了掩飾不住的厭惡和憎恨。就是這個孽種,打從自己嫁到王府中來,耳邊的閒言碎語便從未停歇,直到一直跟隨朱聿鍵的鄒靖向她說明,眼前的這個朱平安正是自己的丈夫朱聿鍵在幽禁期間和一名女醫官生下的孽種!一想到丈夫在自己之前和一個女人竟然生下了孩子,曾氏內心的怒火便無法遏制的燃燒起來。偏偏這個孽種還總是在自己的眼前晃悠,這不是存心給自己添堵嗎?
曾氏冷冷的看著朱平安被掌嘴,一言不發。鄒靖沒得到曾氏喝止的命令,打的自然是更加起勁,片刻之間,朱平安的兩邊臉頰便高高的腫了起來。
木語菱哭喊著用雙膝膝行到曾氏的面前,不住的磕頭求情,但曾氏只是讓身旁的心腹女官將木語菱帶到了一邊,卻仍是沒有喝止鄒靖的意思。
曹無傷就像一頭被激怒的野獸撲了上來,一下子將鄒靖撲倒在地。鄒靖慘呼一聲,旁邊的幾名小太監則忙不迭的衝上來,將曹無傷和朱平安圍在中間拳打腳踢。
朱平安緊咬雙唇,一雙眼睛中**出的怒火直挺挺的看向曾氏,卻是一句討饒的話也不肯說,這讓曾氏更是怒火中燒。
曹無傷緊緊的抱住朱平安,將自己的身子撲在他的身上,大半的拳腳倒是被他承擔了下來。可他畢竟只有九歲的年紀,不一會,臉色便變得煞白,嘴角也有血絲浸透下來。
但曹無傷卻是硬氣的很,牢牢的抱住朱平安的身體,嘴裡還在喃喃的說道:「不要打世子爺,都,都衝我來!」
「世子爺!」曾氏一聽此言,更是怒不可遏。鄒靖一腳狠狠的揣在曹無傷的背上,「賤奴,王妃以後所出才是嫡出的世子爺,你一個卑賤的雜役內官,竟敢用如此稱呼,活的不耐煩了嗎?」
鄒靖為在曾氏面前表現一二,順手撈起一根木棍,作勢就要朝曹無傷的頭部打去。
就在此時,一條黑影無聲無息的飄蕩過來,還沒見他如何出手,鄒靖手中的木棍便脫手而出,圍毆朱平安和曹無傷的幾名小太監也都不約而同的倒飛出去,重重的落在一邊。
曾氏和鄒靖一愣,抬眼看去,卻是一名身穿破舊大紅曳撒服色的老太監,拿著一個酒葫蘆,漫不經心的喝著酒,一雙冷峻的目光卻掃視著曾氏和鄒靖。
「不過是兩個孩子,王妃和鄒公公下此重手,不覺得有些小題大做嗎?他們的罪過,老奴不才,願意一肩擔起!」
話雖不多,卻是擲地有聲。曾氏定定的看了姚少欽片刻,冷冷的一甩袍袖,轉身離去。鄒靖等人不敢停留,也只得跟著曾氏離開。
木語菱哭喊著撲到朱平安和曹無傷的身上,曹無傷已經昏了過去,朱平安卻是仍舊緊緊攥著拳頭,憤怒的目光毫無掩飾的投向曾氏和鄒靖的背影。
姚少欽並沒有攙扶他們兩個,只是冷冷的說了一句話,「是非恩怨,沒有誰躲得過去,只有自己強大起來,別人才會尊重你!」
那一句話,始終縈繞在朱平安的耳邊。
之後便是崇禎九年,朱聿鍵擅自勤王京師,被廢為庶人,唐王府內一片哀鴻。朱聿鍵夫婦被押解至中都鳳陽高牆看守,而始終在朱平安身邊守護的姚少欽卻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就在他離開的前一刻,姚少欽緊緊的抓住了朱平安的手。這一刻,朱平安清晰的感受到最後的生命正在從這個從自己記事以來便陪伴在左右的古怪老人身上飛速的流走。
姚少欽將一塊溫熱的玉牌塞進朱平安的手中,「記住,你的母親叫做沈青璇。她是沈家的後人,你身上也流淌著沈家的血脈!這塊玉牌,便是沈家的憑證,將來交給你的妻子,我也算完成了你母親交託的重任了!」
這是朱平安第一次知道自己生母的名字,剛想多問一些關於母親的故事,可姚少欽已經栽倒在床榻上,眼中的神采漸漸消散而去。
可他的嘴邊還在不斷的喃喃自語,「我,來遲了,來遲了!沈家的人都是傻子,都是傻子,沈瀟是,沈青荷是,沈青璇也是……!哈哈哈哈!」
就在這一陣飽含著寂寥和遺憾的笑聲中,姚少欽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而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牢牢的刻在了朱平安的心頭。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