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9回 逝者如斯(下) 文 / 燕雲小阿摸
單烏來不及細看,便不得不順著人流直接上了岸,過了一道城門,出現在他眼前的,便是這座城池之中,繁忙的街道。
每個人的動作似乎都快了那麼幾分,就算那人看起來面目舒展極為愜意懶散的模樣,撇著八字的動作也有種趕著去投胎的架勢。
「這又是什麼地方?」單烏有些茫然地問道,他能感覺到,文安扶住他胳膊的那隻手,正在劇烈地顫抖。
是激動,還是恐懼,一時之間,單烏只覺得有些難以分辨。
「這是曾經的勝陽……想來也是這地宮的最底層,看,他正在催促我們。」文安回答道,話音剛落,便有一列士兵攔在了單烏這兩人的面前。
領頭之人上下打量了單烏一眼,不由分說,直接一揮手,便有人出手,一把抓住了單烏的胳膊。
單烏想要閃避,但是那人出手的速度居然快得他難以反應,或者說超出了他身體本能對此的判斷,於是直接被抓了個正著。
文安也已經落在了那些士兵的手中,但是他卻一副理所當然毫不反抗的模樣,看向單烏的眼神之中有安撫之意,單烏遲疑了片刻,終於卸下了與那士兵僵持的力氣。
單烏與文安立即被那些士兵架上了一輛馬車,馬車壓過石板路發出轔轔的聲音,車窗上的簾幕被風吹動,間或閃現的一些畫面,每一個人的動作都被加速,而且這種加速隨著馬車的行駛,變得越來越眼中,到了後來,他甚至看到兩個人嘩啦嘩啦地以武林高手才有速度在桌上你來我往地夾菜,嘴動得彷彿偷吃糧食的小耗子,偏偏還配合著無比真誠的笑容。
單烏收回了視線,重新落在了文安的身上。
「老瘸子,你好像……」單烏看到了文安的模樣,不由又是一驚。
「我變老了,是吧。」文安倒是一臉淡定,彷彿早就知道會發生這些事情。
「是的。」單烏點頭,「老瘸子,這裡發生了什麼事?」
「長生不死未必是好事。」文安歎了一口氣,「可架不住有的人野心勃勃地想要逆天改命。」
……
馬車很快便停了下來,掀開簾子的是兩列宦官模樣的侍從,而單烏落地之後,所見皆是碧瓦朱牆,盤龍柱,飛鳳簷,流轉著一種被歲月消磨過的暗金之色,倒是比永安城裡的魏國皇宮還要大氣古樸一些。
「陛下正在花園裡等著你呢。」一個小太監上前說話,語速飛快,聲音尖細,彷彿兩塊金屬片互相擦過一般。
「還請公公帶路。」文安上前一步,攔在了單烏與那小太監之間,似乎生怕單烏心一橫,就做出什麼反抗之事。
「陛下想先與單烏公子談一談。」另有一路宦官圍了上來,將單烏與文安之間隱隱隔開,「靖安太子,還請往這邊去。」
那宦官話語間的意思讓單烏有了不祥的預感,於是他冷哼了一聲,如意金落在了手裡,上前一步,就想發難,卻沒想文安回過頭來,卻對著單烏釋然一笑,做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
「記得我的話,你很快就能離開了。」文安呵呵地笑了兩聲,甚至還隔著那些簇擁而來的太監,對單烏擺了擺手。
一瞬間,單烏只覺得這個手勢像極了那個在河岸之上招手的殭屍。
——這是告別的手勢。
單烏突然覺得眼睛有些酸澀,當日他得了大功勞回到大屋,乍見老瘸子身亡之時,沒能流出來的淚水,時隔多年,竟有些難以壓抑。
「憑什麼?」單烏直接一拳揮了出去,將攔在他身前的小太監給掀翻在地,同時身形閃動,直接繞開了兩個前來阻攔的——就算這些人的速度有些超出常理的快,也未必就能追得上單烏的全力爆發。
「不管你是誰,有種直接出來見我!」單烏一隻手拉住了文安的胳膊,直接就將他護在了身後,手中如意金變作一柄短劍,左右揮動了兩下,將那些小太監給逼退了數步。
「看來他還是沒把你教好。」一種指甲抓過木板的聲音鑽進了單烏的耳朵裡,隨即他只覺得自己的身體猛地一僵,直接就凌空漂浮了起來,拉住文安的那隻手也失去了力道,只在文安的衣袖上勉勉強強地勾下了一片碎片。
單烏努力想要奪回對於自己身體的掌控,卻只能無能為力地看著文安站在原地,蒼老的身軀轉眼之間垮塌了下去,彷彿時間的流逝在他身上一瞬間快了無數倍,身形因為衰老而搖搖欲墜之際,那些圍繞的宦官突然之間變換了服飾容貌,廣袖深衣,峨冠高聳,伸向文安的手上突然冒出了尖銳黝黑的長劍,這些長劍幾乎是在眨眼之間,便將文安的身軀給洞穿了無數的透明窟窿,血花飛濺,而後文安被這些人高高地舉起,彷彿是要進獻給上天的祭品。
這樣的場景讓單烏又急又怒,瞪大了雙眼嘶吼著,卻無能為力,甚至連聲音都傳不出去。
——就算他早已接受老瘸子的死亡,可是這死別重逢之後的第二次親眼所見的生死相訣,依然帶來了濃厚得化不開的黑暗,堵得單烏幾乎窒息。
周圍的宮室轉眼黯淡了下去,不再有碧瓦朱牆,甚至連所謂的勝陽也不復存在,茫茫一片的黑暗之中,只有一條銀亮的河流蜿蜒流轉,圍起了一圈寬廣的區域,竟是形成了一個環帶。
被刺穿的文安就在這環帶包圍的區域中央,而那些在文安的軀體下方將他托舉而起的人,此時也都停下了動作——或者說,文安被托舉而起的這麼一個畫面,就這樣凝固在了這處空間之中。
——就和一動也不能動的單烏一樣。
單烏僵硬的身體緩緩地轉過了方向,他的面前出現了一個陌生人。
說是人也不甚準確,雖然是一個有頭顱身軀四肢的人形,身上的衣裳也是精美華貴,但是那人的面目卻是一片朦朧,彷彿被人用泥巴糊過一般,黑黑灰灰的一片,其上卻有一條銀亮蜿蜒的條紋,就和周圍那條水銀河流一般,依稀還在流動。
單烏覺得束縛住自己的力量小了一些,雖然他自己仍是全身僵硬,但是如意金已經自然而然地縮回了他的袖子中,與之相反的,那條雙角金蠶撲稜一聲從他的袖子裡跌落了出來,在半空之中一個翻滾,竟是直起了身子,而後微微低頭,對著那無臉之人行了一禮。
「你知道麼,如果不是你的魯莽和急切,我本打算讓靖安太子享盡這梁都之中無盡極樂,了卻此身憾恨的。」那無臉之人一邊說一邊搖頭,伸手指著滿身長劍被托舉而起的文安,很是遺憾的模樣,「他本可對此無知無覺的。」
「我的錯?」單烏有些愕然,隨即憤怒了起來——取人性命一事,何必說得彷彿恩典?
「還不知錯麼?」依然是指甲刮撓的聲音,單烏很努力地方才辨認出話語中的音節,「是了,你不會死,當然不會理解此中差異。」
那無臉之人自顧自地感歎道:「你這條生命真是我見過的最完美的存在,甚至連此地的時間流逝,對你都沒有影響……可惜,你為何不是我的血脈後代。」
「是你的血脈後代又如何?」單烏眉頭一挑,開口問道。
無臉之人用手指點了點那兩角金蠶:「那便如他們這般,與我共享長生,以及這人世繁華。」
「你的意思是,你的血脈後代……其實都與你有魂魄契約?」單烏很快抓到了重點,難怪那兩角金蠶會因為自己的血液能抹去魂魄契約而如此激動。
「這麼說來,那些帝王們……突然瘋癲癡狂,想要追求長生不老的種種舉動,都是因為你的執念影響?」單烏覺得這可能性讓自己很有些心驚肉跳。
——這背後該是多少歲月,多少凡人性命,甚至多少回的國破家亡?
「是又如何?他們的性命,江山,富貴榮華,全都依賴於我的賜予,我不過需要他們替我試出一條長生路。(http://.)。」無臉之人坦然道,彷彿在說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更何況,你以為他們自己,就當真不想求一個長生不死了?」
「老瘸子……靖安太子也是?」單烏又問了一句。
「是的。」無臉之人點了點頭,伸手一指,那些穿透老瘸子的長劍突然妖嬈了起來,彷彿從老瘸子的身軀裡燃燒起來的黑色火焰。
「所以你為什麼……不修真?」單烏皺起了眉頭,他隱約猜到了這無臉之人想要做什麼,心頭一片慘淡,問話的語氣之中,竟有了一絲祈求的意味。
「你問我為什麼,我也想知道為什麼。」無臉之人的語氣裡似乎有了輕微的不屑,「當年的我,身為人間帝王,站在這芸芸眾生的頂端,身負天下龍脈之氣,甚至可以決定那些宗門的生死……我的手中既然已經握有這麼多的東西,那些修道之人就該將那長生之法雙手奉上,任我挑揀,可偏偏,不知是誰站出來撂下了一條規矩,勒令那些修道之人不得以非凡手段參與凡間事務……」
「這條規矩……」單烏一時有些啞然。
「顯然你也聽過?」無臉之人反問。
「是。」單烏只得承認,「的確,陛下身份干係太大,將修真之法傳給陛下,也算是違背了這條規矩。」
「你知道就好。」無臉之人嘿嘿笑道,「嘿,他們不給,難道我就不會去搶麼?」
「搶到了?」單烏好奇,只覺得眼下這情況,怎麼看也不像是真正成功了的模樣。
「自然是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