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九章 文 / 莊生公子
這天,牧容幾乎是一夜無眠。當晨曦突破雲翳之時,他站在窗前朝外看去,溫雅的面容不動聲色,唯有眸中映著一泓清冷碧天。
君澄拿了藥湯從門外進來,放在檀漆圓桌上,這才攜著披風罩在他身上,「大人當心著涼,藥湯熬好了,正是七分熱,先喝了吧。」
牧容淡淡嗯了聲,自個兒綁好繫帶,踅身走到圓桌前。那骨瓷小碗裡藥香裊裊,苦沁中透出絲甜頭來。
他蹙了下眉,端起湯藥仰頭喝了進去,一品未品,卻又遺留著一股甘味縈繞在舌尖,久久不散。這種感覺就像他兀自說服自己面對某些事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心頭卻還是有些耿耿於懷。
君澄接過空碗,復又為他斟上一杯清茶,「大人請用。」
他接過來漱口,意味深長的瞟了一眼神色認真的君澄。萬千念頭繞過心間,他最終還是維持已見。
罷了,有些事他全當不知道算了。既然君澄昨夜已經表態,那他沒有不信他的道理。至於衛夕那邊,她也曾經說過,只會把君澄當做鐵哥們。思來想去,他也願意信她。
手心和手背都要保全,這才是他的能力。
這麼想著,心境遽然變得闊朗起來。
得知錦衣衛指揮使甦醒之後,徐員外拖家帶口的前來請安,「小人徐廣源,見過指揮使大人!」
「見過指揮使大人!」夫人和唯一的女兒徐婉寧跪在他後頭,恭恭敬敬地行了個大禮。
牧容早早換上了君澄準備好的錦袍,玄青色的綢緞底子,上頭用黛藍絲線繡著八寶祥雲紋,淡雅又不失雍容。綰一鎏金髮冠在頭,襯得面色如玉,連臉頰上的一道細長血痂都變得別有風味。
徐婉寧偷偷抬眸覷了一眼,心道這人生的真是俊俏,那面皮兒像女人似得嫩滑,但那眼神都能勾人,難怪官爺姐姐對他這般上心。
「起來吧。」牧容曼聲應著,並未留意到堂下一道打量的眼神。
「謝大人!」
徐家叩頭道了謝,不敢怠慢,即刻就站起身來。
正堂一片寂靜,每個人都大氣不敢喘。拋開婦道人家不說,徐員外自認為見多識廣,此刻也有些侷促不安。
面前之人乃是聖上眼前的紅人,錦衣衛的堂上官。樣貌如傳言般丰神俊朗,看他的時候笑容艷艷,但眼神卻是個凌厲的。稍稍對視,他就覺得心頭發怵,畢竟錦衣衛……不是什麼好地方。
救了這堂上官,誰知是福是禍。
不過老和尚說了,他命中有貴人。把住這一點,他忽然變得底氣十足,壯著膽子道:「這頭瞧見您沒事了,小人也就心頭安穩了。」他覷了覷對方的面色,「不愧是指揮使大人,自然是有菩薩保佑,真是福大命大。」
他整個人樂顛顛的,原本就是中年發福的體態,這會子看起來像只會笑的矮冬瓜。
若是尋常,這諂媚的話牧容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他本就不信什麼菩薩。不過細細沉思,這段時日貌似菩薩真的沒少幫他忙。
最起碼,派了個人救他。
「本官能安然無恙,也多虧了徐員外出手相助,這份情本官記下了,已經命人向聖上替徐家請賞。」牧容端坐在太師椅上,大病初癒,神態還帶著絲淺淺的慵懶。
聖上封賞該是何等殊榮?這遠比掙銀子強得沒譜!
徐員外聞聲抖了三抖,圓睜著眼睛,每根汗毛都在幸福的戰慄著。貴人,指揮使大人果真是他徐家的貴人!
他急促的呼吸著,面部因為興奮漲的通紅。
同樣喜不自勝的徐夫人見老頭子突然泛起來了呆傻,趕忙用手捅了捅他的腰窩子。在徐員外木訥地斜眼看她時,她橫眉冷對,給他一個示意的眼神:這個沒見過世面愣裝見過世面的廢物,趕緊道謝啊!
多年的夫妻早已養成了默契,徐員外登時如夢方醒,倏爾回過頭來,急急忙忙道:「小人何德何能,受此殊榮,簡直是惶恐不已。」
他正要躬身叩首,牧容卻含笑制止了,嗓音純澈輕柔,卻帶著不容置否的意味,「不必擺這出客套事了,徐府力保聖上親軍,賞賜自然是理所應得的。」
送上門的沒有不要的道理,徐員外心裡樂開了花,識趣的不再推辭,面上格外恭敬地道:「那……小人謝過指揮使大人!」
牧容揚唇一笑,視線在屋裡尋睃一圈,落在樣貌還算英俊的唐子身上,話鋒一轉道:「想必這位就是前去遂鄴送信兒的唐景吧?」
唐子一愣,旋即拱手道:「小人唐景,見過大人。」
他穿著不凡,面上榮辱不驚,答禮的手法又是個老練的,一眼看去就知道是個習武之人。牧容微微頷首,不由讚道:「真是一表人才,徐員外,這可是你的養子?」
徐家人丁不旺,幾代單傳,到徐廣源這裡只有一個女兒。別看徐員外在外頭樂善好施,這徐夫人委實是個母老虎,幾十年霸者他,一房妾室都沒敢娶進家門。
牧容的話簡直觸及到了他的傷心事,徐員外尷尬的歎了口氣,「不是,這是小人的護院家丁。」見牧容面上略有驚訝,他復又補充一句,「不過唐子年少喪父,自幼養在我徐府,小人待他也宛若父親。」
這點唐子也認同,「是這樣的,小人跟老爺雖不是父子,但親如父子。」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眼神不由自主的往徐婉寧方向瞥了瞥。恰巧徐婉寧也抬眸看他,視線在空中膠著一霎,即刻就彈開了,像是什麼都沒發生一樣。
但牧容眼明心亮的捕捉到了兩人這個細微的小動作,特別是那徐婉寧,儘管努力保持著端莊,但面頰還是染上了不太雅觀的紅暈。
像是對兒有情人,牧容心裡猜思著,眉眼繼而變得柔和,徐徐道:「有如此勇武精巧的家丁也算是徐家的福氣,且要好好對待才是。」
堂上官發了話,徐員外自然謹聽教誨,呈敬道:「是,小人銘記在心。」
牧容溫然點頭,「本官還要在徐府叨擾幾日,希望不要太過麻煩你們才是。」
「哪裡哪裡,這是小人的榮幸。請大人不要記掛在心,只顧好好養傷便是。」徐員外見待的時間不短了,指揮使還有傷在身,索性拖家帶口的告退了。
人走乾淨了之後,牧容呷了口茶,面上氣定神閒,眼光卻一直往院子裡瞅。已經快日上三竿了,還沒見到衛夕的影子。這丫頭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能睡了,也不知過來請個安。
心焦氣躁的感覺又在胸口蔓延,他將茶湯吹出一陣清淺的漣漪,狀似無意地問道:「衛夕呢,怎麼不見她過來?」
君澄站在他一旁,面色有些沒奈何,「大人昨夜說了,讓她這些時日好生休息,不必過來伺候了。」
牧容拎著茶蓋的手略略一頓,這才想起來的確有這麼回事。不過那時在氣頭上,這會子遽然有些後悔了。從醒過來到現在,兩人還沒有好生說過一次話。
不過已經發了話,他也不好收回,何況她也是當真受累了。歇息就歇息吧,日後的光景長著呢,何愁沒話說?
這麼寬慰著自己,他這才覺得心口舒坦了一點。
君澄見他出神不語,試探道:「大人,可是要讓她過來?」
這光景裡,能讓指揮使心神不寧的唯有衛夕那丫頭了。
然而讓他意外的是,牧容想也沒想的回絕了,「不必了,她若是有心自然會過來,若是無心的話……」他頓了頓,凝向院裡大喇喇的陽光,「本官權當放她休沐了。」
說這話的時候,他心底還是有些倨傲的情緒。依照他的瞭解來看,衛夕素來喜好諂媚,偶爾刷些小性子,但總會變著法子圓過去。這會子,他雖然下令讓她休息,她絕對不可能不過來。
秉著這樣的信念,他放了百十個心,自顧自的等著那毛躁丫頭過來請安。
誰知——
這一等就是三五日。
徐府雖然不算大,可若是一個不召見,一個避開不見,十天小半月不碰面也是常事。
這天清晨,牧容衣袍挺括的站在迴廊下餵著徐員外的八哥鳥,眼神不時朝著左數第三間廂房瞟。
兩個人分明離得這麼近,誰知製造偶遇卻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同一件事他一天要干許多次,這八哥都快被他喂得撐死的,他還全然不知,一點點往裡頭塞著小蟲。
直到塞得缽滿,他這才沮喪地踅身回屋,心裡暗搓搓的咕噥。這死丫頭,那話本有什麼好看的。膳食也在屋裡頭解決,當真不怕憋壞了?
有那麼一瞬,他耐心耗盡,真想推門去看看。可不知為什麼,他遽然覺得有些靦腆,這倒是從未有過的。正確的說,他有些心虛,不知該如何面對衛夕,生怕那丫頭因為那晚的事朝她發火。
「哎——」
君澄攜著遂鄴百戶所的密函剛剛進屋,就聽到了他的沉重歎息。
凝著有些蔫頭耷腦的指揮使,他揚唇匿笑,眼珠一轉,模稜兩可的試探道:「大人,徐員外午頭叫了鎮上最好的廚子過來,要做一頓荷塘鎮有名的流水席招待大人,可是要叫衛夕一併過來?」
牧容聞言,黑魆魆的眼眸如飛星劃過,遽然就變得沉靜如水,悵然道:「免了,她既然不願意出來,就隨她去好了。」
說白了,他還是有些慪氣。
他們同床共枕也有些時日了,一日夫妻還百日恩呢,她倒好,見他清醒了就不擔心了。連個普通的探望都沒有,她的心境倒是開闊,可這像什麼樣子?忘了她身為外姬的身份了?
委實可惡!
他忿忿的蹙了下眉頭,餘光瞥到了君澄手裡的密函,這才斂了情緒,淡聲問道:「遂鄴那邊有消息了嗎?」
君澄呈上密函,正色道:「遂鄴錦衣衛已經在山洞裡查封了那一萬兩白銀,花六和流秦已經在那清點過了,一分不少,搬離的時候在角落裡發現一封已經開啟的封臘書信。」
牧容打開密函浮光掠影的掃了一眼,眼光銳利的看向他,「書信在哪?」
「他們意圖用這一萬兩白銀向南魏購買火銃和火藥,」君澄從衣襟裡拿出那封書信遞給牧容,眼神驀然變得冷淡,「署名是……原工部尚書,吳景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