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五十五章 豈能忘本? 文 / 水瀾晶
曼曼對上這樣一雙黑黝黝的眼睛,驀地怔了一下,才意識到原來是二娃過來了。
如今的二娃,大概是營養均衡再加跟著影大他們練武拉開骨關節的緣故,身量開始瘋長,這才一個月不到的功夫就竄了一個指節的高度,猛一打眼已經是個小小少年的模樣,臉色也是紅潤光潔,衣著雖然簡樸但勝在齊整,再不復當初那般狼狽模樣。
然而今天二娃的神情卻很是有些不好看,嘟著嘴,斜眼瞧著曼曼也不再說話。
曼曼看著這樣的二娃,忽然笑了,伸手摘去他髮梢上的一點碎屑,溫言相向:
「怎麼啦,什麼事不開心?」
二娃聽得他這麼一問,眼睛驀地就紅了、潮濕了,嘟噥道:
「筱小姐,我今日才知道,原來你也和其他人一樣看不起我!」
曼曼並不反駁,只是淡笑著等他把話說下去。二娃飛速地抹了一把眼睛,倔強地扭頭不看曼曼,他怕自己再看那雙沒有任何敵意的眼睛就要完全哭了出來,可是,哭這麼不夠男子漢的行為怎麼能發生在自己身上呢?!
「你們,你們都嫌棄我是個要飯的,是不是?」
「怎麼忽然這麼說?若是嫌棄你是個要飯的出身,應大和大黃怎麼會同意教你武藝?」
曼曼伸手將他扭開的身子搬了過來,耐心地解釋道。二娃咬著嘴唇,搖頭道:
「……便是這樣,為何你們說乞丐是貧賤之人?我,我那些朋友,都是好人……」
曼曼拉住二娃的手,緩緩牽到小路邊,尋了一塊大石坐下,點頭道:
「若是在今天早上之前,我或許會把你說的話當做耳旁風,但就在剛才,我想明白了一件事……」
她伸出枴杖,輕輕地指著那群兀自奮力搬運食物的螞蟻,輕聲道:
「你看那是什麼?」
二娃止住了氣憤之意,驚奇地瞧著那群螞蟻,有些不解。曼曼笑了,點頭道:
「是,它們只是小小的螞蟻,只能在地面上爬行,每一隻螞蟻都是弱小不堪的,但卻因為它們彼此合作,全心信任,它們可以形成一個龐大的、自給自足的螞蟻王國。你不曾見過蟻窩吧?我……很小的時候見過,足可以達到一人多高!」
二娃畢竟年幼,聞言已經把眼珠子突了出來,訝異道:
「這個我倒是知曉一些……我和我那些朋友,有時候會挖蟻窩,真的可以挖出很大的一個,但筱小姐您是閨閣千金,怎麼會也曉得這些呢?」
曼曼黑線了一下,迅速轉移話題:
「我怎麼知道的這個不重要,哈哈……重要的是,它們這樣小小的身軀,卻可以憑借彼此的合作與信任,而做成那麼龐大的蟻窩,且養活數量如此龐大的蟻群,我們為人,也可以從它們身上學到不少東西,對不對?」
二娃又不確定了:
「筱小姐,您的意思是?」
曼曼再次牽住他的手,緊握著晃了晃,道:
「人,只有極少數是生而富貴的,便是如今大週四海昇平,但每十人中,大概只有一人衣足保暖、食足果腹、家有餘財。而這其中,唯有衣足保暖、食足果腹是不可或缺的。我等今朝有幸,成為了那十人當中的一人,又該如何處置自己的余財呢?」
二娃的目光漸漸明亮了起來,灼灼放光地瞧著曼曼:
「筱小姐,您,您是想……」
曼曼笑著點頭道:
「若是自己有了餘力、余財,卻反而要背棄自己過往的貧賤之交,這樣為人處世的話,便是有財又怎樣?不值得深交,更不值得為之賣命,所以你之前看到我就生氣,是因為我同意了影大他們,打算棄用你的朋友,甚至不讓你再和他們聯繫,是也不是?」
二娃的臉瞬間紅了一片,眼中又是酸楚,身子向曼曼躬了下來,低聲道:
「筱小姐,我,二娃……就憑筱小姐您這一番話,二娃敬你,服你!」
曼曼笑了笑,拍了拍他的手背,語氣盡量輕快起來:
「何必如此呢?二娃可是大大的男子漢呢,筱小姐還等著你長大了,學好了本事來保護我呢!」
二娃重重點頭道:
「嗯!二娃知道,若是未來有那麼一天筱小姐要用我,我豁出命去也會護得筱小姐周全!」
曼曼擠了擠眼睛,盡量想把氣氛調節得更活躍一些:
「不必如此言重,你為今之計就只要好好地練好本領才是正經!另外,就是你和自己的朋友也疏遠有些日子了吧?去吧,今日先去和他們聯絡聯絡,改日再尋個合適的時機,將他們當中和你格外要好些的都領到這裡來,我和他們好好聊聊,可否?」
二娃喜不自勝,眼角幾乎飛出淚水來,重重地點頭道:
「是!筱小姐,二娃這就去!」
「等會兒,忙什麼?」
曼曼半嗔半笑地拉住二娃,掏出自己的繡囊,從裡面掏出幾兩碎銀子倒到他掌心:
「既是要見老友,怎麼好空著手去?不過,你可要謹記……」
曼曼臉色又嚴肅了幾分,認真叮囑道:
「凡是帶到我此處的人,外貌不拘如何,品性一定要端正。」
二娃將頭點得飛快,喜不自勝地道:
「那好,筱小姐,我先去了!」
看二娃腳不沾地、一溜煙地跑出園子去,曼曼長長舒了一口氣,緩緩拄著枴杖站了起來,這一刻,她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打開了一個偌大的心結,或者說,自己又成長了一大步。
沒錯,阮五郎和影大、黃瑞軒的擔憂是正確的,因為桂女樓要做的是有錢有閒人家的生意,所以乞丐並非傳播消息的最佳途徑。然而,輕視乞丐,想要徹底割斷二娃與乞丐群的聯繫,卻與曼曼心中的是非觀背道而馳。
那種感覺,應該叫忘本。
如果說,在阮五郎以異常強勢的方式侃侃而談的時候,曼曼心中對這件事的是非觀還比較模糊的話,那麼今天早上,當她瞧見地面上那群辛苦勞作的螞蟻時,她的腦海中忽然如醍醐灌頂一般全部清晰了。
如果有了余財,只是想著自我享受,背離甚至輕賤自己的過往,這樣的富貴焉能長久?或者說,這樣的富貴,享受起來又有何益?
此刻,曼曼只覺得身心無比舒泰,而這種舒泰,讓她的五官與全身都散逸出一份奇異的熠熠光彩。她瞇著眼享受了一會兒陽光與和風,這才繼續往園子中走去。
她並不知曉,就在她纖細的身影消失的瞬間,一道頎長的紅衣人影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了她方才站立的地方。
那是阮五郎,少年靜靜地佇立著看著她遠去,目光中有一份難以掩藏的灼熱。
半晌,他垂下了眼眸,注視著自己腳下這片她剛剛踩踏過的土地,以及前方那群正在搬運食物的螞蟻,忽然輕聲而笑。
「這般見解,還真是……讓人難以忘懷啊……」
當阮五郎重新抬起頭來,他已經恢復到原先的那邊睥睨與驕傲,懶洋洋地一笑:
「鳳輕雲小子,還真是想不到,你的眼光著實不錯呢!不如,我也和你湊個熱鬧?」
從來眼高於頂的少年自言自語著,向著前方邁出一步,飄然消失。
…………
二娃高興地跑出了曼曼家,握著曼曼給的碎銀子一路狂奔,很快便在鬧市區的一家酒樓旁尋到了舊時朋友的蹤跡。
只見一高一矮、約莫十來歲的兩個小孩兒,穿著污糟的破衣爛衫,頭上頭髮也是打著綹,一根一根跟毛氈似的披掛著——雖是二娃當初當小乞丐的時候,,若論整潔程度還是要比他們倆好些。
二娃卻是對他們的外貌毫不在意,上前笑瞇瞇的招呼道:
「大寶,小三兒!」
那兩個孩子臉略圓一些的是大寶,瘦些長條臉的則是小三兒,正埋著頭,給路過酒樓的客人們作揖叩拜,期盼著他們能夠給自己面前的豁口破碗裡頭投下些銀錢,聞言抬起頭來,卻看到一個模樣乾淨漂亮的小小少年。
這衣服,這穿戴,這通身的氣派……不可能是熟人吧!他們狐疑地對視了一下,本能地搖了搖頭,忽視對方喊出自己名字這件事,繼續埋頭口稱:
「走過路過的大爺大媽、大叔大嬸、哥哥姐姐們哪,求求你們行行好吧,我們己經2天沒吃飯了!」
二娃瞧著自己的老朋友還是這麼個樣子,不由又好氣又好笑,直接往大寶面前的碗裡砸了一塊碎銀子,就聽「叮」的一聲,破碗給砸響了,他們的眼睛也給砸亮了!
那大寶和小三兒「呼」的一下就沖那破碗過去了,彼此之間還推搡著:
「讓開讓開!爺是賞給我的,你搗什麼亂,一邊兒去!」
「見者有份,見者有份!咱們是親兄弟,你不能有了好的就吃獨食!」
那三兒動作比大寶要快,偏是他先把銀子搶到了手裡,大寶哪裡肯依,自然豁出命去搶,兩人眼見就臉紅脖子粗,簡直要揮拳相向!
叮!就聽碗裡又響起了一聲銀子落下的美妙動靜,大寶和三兒頓時眼都直了,又瘋了一般去搶那第二塊碎銀。
二人正鬧得不可開交,就聽自己的頭頂驟然響起了一聲故作老成的歎息聲:
「哎,你們也都十歲了,再過得三四年,都該考慮找人說親了,難道你們就打算一直在這街上這麼混下去,見到銀子這麼搶下去不成嗎?」
大寶和小三兒一呆,這說話的聲音實在熟悉,二人這才小心翼翼地抬頭看給自己丟銀子的少年,這一看,二人的眼睛越瞪越大,終於小三兒率先跳了起來,指著二娃道:
「你你你,二娃!大寶,是二娃!」
那大寶也認出來了,卻陡的臉一沉,往一旁啐了一口唾沫,搬起碗來就走,當然,他沒忘了揣上銀子。
二娃瞧著他這般做派倒是奇怪了,笑著追上去問道:
「怎麼啦,大寶,是我呀,我是二娃!」
大寶冷著臉,恨恨地擦了一把在地上蹲太久凍出來的清鼻涕:
「知道你是二娃,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家的富貴公子來施捨消遣我們這些叫花子了!」
這話說得難聽,二娃不樂意了,一下抓住他肩膀,沉聲道:
「你先別走,把話說清楚!」
大寶使勁晃肩膀,但二娃此時已跟著影大他們練了好幾天武技,雖不能對敵,力氣早長了不少,他用力抓住大寶肩頭,對方哪裡甩脫得了?
小三兒此刻也反應過來了,樂顛顛地把銀子塞進自己的破衣服裡面,上來勸解大寶道:
「寶哥,之前二娃沒來找咱們,你不是還挺擔心的嗎,今兒他來了,你怎麼又不樂意了呢?」
大寶實在甩不開二娃,當下一怒,把個破碗往地上一砸,怒道:
「我擔心的是我那個要飯的兄弟二娃,不是今兒這個拿銀子來施捨咱們的小少爺!你瞧瞧,瞧瞧……當初我們兄弟幫的不是那個筱小姐,幫的是你,你倒好,自打跟了那個筱小姐之後就再沒跟我們聯繫過,是不是瞧不上我們,怕我們給你丟人了?!哼,你瞧不上我們我還不樂意伺候呢,我呸!你個忘本的東西!」
他這話是大實話,二娃聽了,臉不覺一紅,手上也鬆了。
的確,之前為了幫助曼曼擺脫追蹤,二娃還真是拜託自己的這些乞丐朋友幫忙,才完成換裝逃亡的任務。但自那之後,二娃就忙著陪曼曼建立家業,後來又迷上練武,還真是許多時候不曾和他們聯繫了。
現在,見大寶這麼一臉鬱憤地盯視著自己,身上、頭上仍是一如往昔的寒磣污糟,二娃心下不禁一酸,低聲道:
「對不住了,大寶兄弟,是我不好!」
大寶本來是憋足了一包氣,準備和二娃破臉大鬧一通的,萬想不到他竟然就此認了自己的錯,當下反而愣住了,怔了會兒才悶聲悶氣道:
「……不怪你,想來你跟了主子,肯定忙得很,顧不上我們也是有的。」
二娃並不就坡下驢,而是認真地退開一步,向大寶認真施了一禮:
「錯了就是錯了,二娃以後再不會做此忘本之事!」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