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8章 文 / 青色兔子
孟七七從記憶中回過神來,抬眼就看到南宮玉韜到了斷崖的邊緣幾乎馬上就要隨水落下去。在理智做出判斷之前,她已經奪過守衛手中的船槳,探身前傾遞向南宮玉韜,「抓住!」她深怕來不及,大半個身子都探出了船外,帶得整艘小舟都劇烈晃動了一下。
而失去了一邊的船槳,小舟打著轉也向斷崖邊流去。
兩名守衛猶如鐵鑄就的,原本紋絲不動;此刻一人繼續划槳,另一人手中船槳被孟七七奪去,望著近在眼前的斷崖,面上終是忍不住露出了一絲恐懼,「公主殿下……」他囁喏著。
然而孟七七卻毫無懼意,她極力伸出船槳,盯住已經滑到斷崖邊緣的南宮玉韜,「抓住啊!」她再度大喊,聲勢駭人,好似一點兒都不在意,毫釐之差,她也將葬身此地。她之前一定是瘋了!竟然想要殺死這個陪她一起長大的人!不,誰都不要死……她一定能找出解決這一切的法子!
南宮玉韜抬眸看著孟七七,他膝頭的地圖已經落入水中漂在他身旁,腰下衣衫也已被水徹底打濕,可是他面上竟絲毫沒有狼狽之感。流水送他越退越接近斷崖,而他只是安靜地望著孟七七。
忽然之間,南宮玉韜眉頭微蹙,他望著孟七七,好像這會兒才真正記起她是誰。
「抓住啊!」她還在嘶喊。
電光火石之間,南宮玉韜伸臂握住了船槳的另一端,遠離之勢暫緩。他原本冰封般的眸子裡恍如春回大地,寒冰都化作了潺潺流水。與此同時,有一點笑意從他唇角直透眼底。
他含笑望著她,偏著頭,有種特別的感覺。
孟七七盯著他的動作與笑容,過往的歲月猶如走馬燈般在她眼前晃過。這樣含笑望著她的變態表哥,是她無比熟悉的。
十年相伴,每當南宮玉韜用毒舌將孟七七刺激得跳腳,又或是以智商暴力碾壓讓她氣急之時,他總是望著她,露出同樣的笑容。可是那些時刻,孟七七都太過專注於當下的談話或事情,又被他氣得多看他一眼都會眼睛痛,竟從來沒有發現過。
當一個人含笑望住你,當那個人偏著頭含笑望住你的時候,有個詞語可以準確得形容這種姿態:寵溺。遺憾的是,這個想法從來未曾在孟七七腦海中閃現過。
一如此時此刻,她太過專注於對方握住船槳的那隻手,入目的笑容只一閃便拋在腦後,「過來!」她喊著,示意一旁的守衛幫忙拉住船槳,將南宮玉韜救上來。他已經到了斷崖最邊緣,幾乎下一秒便要被水流推下去了。
在孟七七移開視線低頭看向船槳的瞬間,南宮玉韜緩緩閉了一下眼睛,有一點落寞在他唇角的笑容裡氤氳開來。再睜開眼睛時,他眸中的冰冷又再度湧來。不過一眨眼的功夫,他好似換了一個人。
而後,在孟七七不敢置信的目光裡,南宮玉韜面無表情得鬆開了船槳,以一種寧靜到不合常理的姿態消失在黑色湖水的斷崖之後。原本漂在他身旁的地圖在水裡打了個卷,亦在他之後,順著滾滾流水,跌落萬丈懸崖。
整個過程中,他竟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不,不僅僅沒有聲音,連動作都沒有,連目光都沒有晃動——就好像一個靈魂出竅了的人,這具軀體上發生的任何事情都無法撼動那個原本的他了。
在南宮玉韜落崖的一瞬間,孟七七就像一個突然被拔掉了電源的機器人,披著紅色而堅硬的鐵殼,一動不動得僵在了原處。
有那麼一會兒,她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幾乎忘記了呼吸。
守衛從她手中抽出船槳,奮力划動小舟,避免了一同墜崖的慘劇。
靠岸,上岸,直到張新敬請示是否上轎回宮之時,孟七七才猛地長吸一口氣,像是從最深的噩夢中乍然醒來的人那樣倉皇四顧著。
張新敬低眉順眼立在一旁,似乎根本沒察覺還有一個人不見了;即使察覺了,他也絕不會問的。
孟七七合攏雙手扣在自己鼻端,長長得吸氣又吐氣,像是喘不過氣來,如是再三,她感到自己能發出聲音了,「去搜。」
搜哪裡?怎麼搜?
她沒有說,然而張新敬卻心領神會。
「遵命,公主殿下。屬下會安排玉如軍到斷崖下查找……不過,」張新敬攢著眉頭,斟酌著字句,「殿下明鑒,這靜湖崖高逾萬丈,其中怪石林立,底部水流湍急。若有人從上面不慎跌落,絕無生還之理……」
孟七七靜靜聽著,這不正是當初她選定此處的原因麼。
「……便是打撈屍首,定然不會在原地,多半要查探到金水河入海口,那可就、可就當真是大海撈針了。」張新敬自認是小人,總歸要把醜話說在前面。
孟七七說道:「好。」
好什麼?什麼好?
張新敬額頭沁出細密的汗珠來。
孟七七看向天邊的月牙,反覆張口,終於道:「你起草詔書,南宮玉韜今晚突發惡疾……」她停下來,抿緊雙唇,下顎收緊,那是一個極度悲傷的表情;她試圖放鬆,卻無法繼續說完下面的話,只好跳過道:「明早傳閱各部。還有,起草一份讓孟如琦繼位的文書——不管你編什麼樣的故事,只要讓他的『復活』能讓人相信就好,為了躲避靜王與胡太妃的迫害也好,命中有劫要詐死避禍也罷,總之,你去寫。」
張新敬一一應著。
孟七七上了轎子,啟程回宮之前,她透過正緩緩合上的車簾再度望向天邊的月亮。
月牙兒那麼遠,那麼淡。
侍衛長等在公主府外,一見到孟七七的車駕便上前,匯報道:「回稟公主殿下,京都九門沒有發現任何上官將軍的行跡。半個時辰前,入京官道上駐紮的軍隊也傳來消息,都沒有見到上官將軍經過。」
孟七七坐在車中,身子隨著車輪的滾動微微晃動著,她面無表情得聽著,沒有發出任何指示。
直到碌碌的行車聲遠去,侍衛長才有些茫然得起身,望向走在最後的張新敬,「這,還請張大人明示……」
張新敬歎了口氣道:「你且下去吧。有指示我會傳達給你的。」他最開始跟隨在安陽公主殿下身邊時,以為她是個一派天真的皇族貴女;這麼多年下來,才算摸到她真實性情裡的一點皮毛。今晚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公主殿下又把所有的情緒都壓在心底。
舊事重重,偏偏引而不發,不知接下來幾日,南朝會是怎樣一番天翻地覆的模樣。
王丞相與姜太傅半夜聞詔,急忙趕來公主府,正遇上返回的孟七七。現下孟狄獲與兩個兒子詐死,靜王與胡太妃等人伏誅,手握兵權的上官千殺失蹤,連隱居幕後的南宮玉韜也下落不明瞭——整個南朝,僅剩的當家人竟只有一個孟七七數得上。
「今晚發生了些意外,明早你們就知道了。我已經讓張新敬去起草了讓孟如琦繼位的文書,還要請王大人和外公參詳。」孟七七端坐著,手中捧著一盞滾燙的茶水,渾不覺燙。她看上去很是鎮定。
「這……原本定的新帝不是南宮玉韜嗎?乍然更改,他豈會甘願?」姜太傅是孟七七的外公,這話問得也在情理之中。
孟七七臉上肌肉抽搐了一下,她表情不變,只是聲音很緊,「他再也不會不甘願了。」她不著痕跡得吸了口氣,逼退鼻端的酸楚,抿緊嘴唇,淡淡道:「他不是問題,你們不用擔心。」
「公主殿下,如今形勢一動不如一靜,繼位之事……」王丞相與姜太傅互相一望,「老臣原本也屬意兩位皇子,歸根結底是皇姓;只是南宮玉韜手握兵權,智謀過人,又有公主殿下鼎力支持,這才……如今反覆,只怕不利於朝堂穩定。再者,就算是更換人選,放著殿下的大哥不用——這可是名正言順的嫡長,只怕引起物議……」
這的確是老成謀國之言。
孟七七卻是道:「我不是在跟你們商量。」她的聲音並不高,語氣卻很重,「我要你們擁護孟如琦,你們就擁護孟如琦。等柴浪國刺客之事解決,我就會公告天下。到時候,朝臣有不穩定、有物議;你們就要讓那些造成不穩定與物議的人閉嘴。你們不讓他們閉嘴,」她微微揚起了下巴,透出濃重的威脅來,「我就會讓他們永遠都無法張嘴說話。」
王丞相與姜太傅朝堂上打磨了幾十年的人,眼睛一轉就知道這話的份量。沒有實力的人說這樣的話只是可笑的恐嚇與自大。然而這樣的話從一個手握十萬圍困京都重兵,且掌控玉如軍的人口中說出來,那就是一份切切實實的威脅。
兩位老臣面色沉重得答應著。姜太傅離開之前,因為親緣的關係,看著孟七七還是叮囑了一句,「這些日子殿下也受累了。大公主每常惦記著你——殿下若得閒,不妨跟大公主聚聚。」
孟七七起身送人,聞言嘴角拉起個生硬的笑,「外公說得是。我也許久不曾見著大姐了。」
等到她獨自折返回到房中,才察覺手中還捧著那盞茶水。原本滾燙的茶水已經變溫了。她將茶盞放在案几上,手一攤開才看到上面一片紅色的燙痕,指尖一動便將茶盞推落在地。
一聲脆響,褐色的茶水濺得到處都是。
水,跌落,沒有出現的那人。
孟七七猛地抓住自己脖子——不,她並不是要掐死自己。與之相反的,她拚命上下摩挲著自己脖頸,希望如此能讓自己感到一絲撫慰,從這窒息的痛苦中解脫出來。她從濺滿茶水的案几旁,匆匆走到榻邊,坐下,又站起,快步走到窗邊又轉回榻邊;於坐立不安中感到一種讓靈魂都顫慄的恐懼與悲傷。
她低頭大口的喘氣,希望能大哭一場,或者大吼一聲,將這充斥胸臆的霧氣排出體外。然而除了大口的喘氣,她發不出聲音,也流不出眼淚。原來痛苦到了極致,連表達痛苦的能力都會失去。到了這樣的地步,死反倒成了更容易的事情。
她在這種痛苦中生不如死,直到黑甜鄉將她解救。也許那並不是睡眠,而是那種痛苦超過了人所能承受的極限,身體不堪重負不得不讓她失去意識。
於夢境中,孟七七感到自己浮沉在溫暖的液體上,好似回到母體中的嬰孩,感到安全而幸福。她像新生兒那樣在夢中睜開眼睛,看到有人站在她臥房窗外,正逆光望著她。
那人有著她最眷戀的桃花眼與淺淺的酒窩。
迎上她的視線,他濃密的睫毛微動,露出那令她朝思暮想的笑容來。初陽下,他的根根睫毛都似閃著金光,連臉上細小的絨毛都那麼生動可愛。
「你醒了。」那是她最愛的低沉聲線,說著宛如晨間情話的低語。
這一定是夢。
孟七七猛地起身,撲到戰神大人懷中,終於慟哭出聲。
為什麼你現在才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