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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06章 【一零六】洗城痛 文 / 趙熙之

    「陛下!」

    血從小皇帝後背湧出來,他快要撐不住,但看著許稷及侍衛不肯走,他心中焦急甚至勝過後背的疼痛。

    「許侍郎你快走啊……」小皇帝的聲音已經嘶啞,通紅的眼睛滾出淚來:「死在這裡太冤枉了不值得的……你快點走啊!」

    這催促聲同逼近的馬蹄聲一樣著急,數支箭飛襲而來,小皇帝想爬起來,但他實在喪盡了力氣,只有顆顆眼淚落在堅硬的砂石上,無聲告別這人世。

    許稷本要帶他下河,但就在伸出手的瞬間,尖利箭矢朝她飛來,猛地扎進了她的上臂。

    疼痛還未蔓延開來,另一支箭就沒入了她的腹。

    旁邊的侍衛也是中數箭倒地,無力再伸援手。

    絞心之痛驟然襲來,許稷差點跌倒。小皇帝痛心看著,給出最後的旨令:「朕、朕命你將朕拖到河邊——」他驟吸一口氣,艱難借力往前爬,他不要落到敵軍手裡,哪怕死後被魚吃掉,在水裡爛掉……他也不想被割了頭顱被拿去邀功……

    許稷額頭冷汗直冒,壓著喉間濃重血氣將小皇帝拖到河邊,又一支箭扎進了她的後背。在小皇帝的注視之下,她因重心不穩,最終掉進了河裡。

    湍急的水流往東走,血液混進水裡很快就了無痕跡,而許稷也順著那水流一路往下。

    小皇帝拼盡了最後一口氣,在馬蹄聲逼到身後的瞬間,爬進了寬闊大河。

    這水流往東,不知可回長安否?

    敵軍在河岸邊勒韁止步,手中持握的火把將水面照亮,其中一人用西戎語問:「可要將屍體打撈上來?」領頭的瞥一眼他們留下的馬及行李道:「不必,行李中自有憑信。」於是翻身下馬,走過去解下鞍上掛著的袋子,帶著手下飛奔遠去。

    而此時的許稷仍陷在水裡,撐著最後一星半點意識想要找到小皇帝,但實際根本無法搜尋,天未明,水面上一片暗沉沉,只聞得流動水聲和遠去的馬蹄聲。水很冷很冷,搜尋無望的許稷幾番要沉下去,她痛苦得簡直快要喪失活下去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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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護送小皇帝的車隊在大散關遭遇西戎兵突襲一事,火速傳回了關中。

    坐鎮長安的賊寇之首胡潮,得此信後瞬時大悅,甚至迫不及待地要將自己往上再拔一階——他不要再做甚麼胡王,他要做皇帝了!

    禮部中低層官吏迫於胡潮淫威,只得戰戰兢兢領命,按照登基規格進行籌備安排;整個尚書省瀰漫著濃重的悲痛氣氛,國君亡,賊寇登基,這日子會有盡頭嗎?諸鎮手握雄兵,會打回長安來、將這姓胡的賊寇趕走嗎?

    臣子們不知道。

    但在長安西邊的鳳翔鎮,已經動了這個念頭。鳳翔雖算不得什麼廣袤大鎮,但毗鄰長安,地處京畿,位置十分關鍵,而練繪本人亦不能夠容忍這樣卑鄙的竊國賊上台。

    為一己私慾舉棋鼓動百姓造反,最後坐享其成大行殺戮,實在令人痛恨。

    練繪積極走動,打算聯合周邊方鎮合力奪回長安,但就在所有籌謀都快要塵埃落定時,一起傳來的兩個消息,卻令所有人動搖了。

    這天練繪匆促吃過飯要回軍營視察,就有僚佐匆匆忙忙跑來使府,一板一眼報道:「京中消息,胡賊要登基自立為王了。」

    這消息來得甚是突然,練繪蹙眉:「怎會突然就要登基?」他話鋒瞬轉:「可是護送陛下的隊伍出了甚麼事?」

    僚佐知他與許稷之間的深厚交情,原本板著的臉竟也略略皺起來,遲疑著要如何開口。他最後抬首道:「大散關傳來的消息,陛下途中不幸遭遇西戎兵……已經,沒了。」

    「那其他人呢?」練繪驟然抬眉:「其他人如何了?」

    僚佐眉頭無法舒展,如鯁在喉,最終穩了穩聲音一字一頓地回道:「全員殉國。」

    練繪抬起來的手落了下去,已經步入冬季的鳳翔鎮,朔風吹得人都要皺起來。使府裡安安靜靜,忽響起櫻娘的哭聲,練繪轉頭,看到千纓推開門走了出來。

    千纓有些木然地走到他身旁,抬頭問那僚佐:「許稷呢?許侍郎……有消息嗎?」

    「夫、夫人……」僚佐怎麼也沒料到她會聽到這些,他知許稷是她前夫,便更不知要怎樣回。

    「我問你許稷、許稷在哪?!」千纓見他不說,瞬時紅了眼,音調也不自覺地高了上去。

    「十八娘……」練繪見她瀕臨失控,扶住她就要送她回去,然千纓卻按住他的手,甚至逼近一步,厲聲問那僚佐:「告訴我許稷的下落!」

    「夫人……」那僚佐站著不動,「護送隊伍全員殉國了。」

    千纓一直繃在眼眶裡的淚珠應聲滾落:「不會的……她那樣聰明,她不會死……」她茫然地轉過身,抓緊練繪的手,機械地重複:「不會的,她不會死……」

    很久之前她還給許稷算過命,連算命的都說許稷長命百歲兒孫滿堂,怎可能突然死了呢……一定是錯了。

    她肩頭牙齒都在發顫,練繪反握住她的手,那手冷得像冰。

    練繪瞬覺胸腔裡全是尖銳冷硬的冰碴,囂張得快要戳破他的皮囊,每一次呼吸都疼得要命。

    但他卻只能撐住,用表皮微薄的溫暖去安慰脆弱不堪的妻子。

    僚佐見狀往後退了一步,轉過身要離開。然他剛拐過廊簷,卻有一報信小吏急急忙忙跑了來,那小吏看到他竟也沒止步,而是直奔去找練繪。

    他一把拉住那小吏:「現在不要去。」

    小吏回頭看他,卻是滿臉焦急:「可這是涇原急報!」

    那僚佐聞言一驚,小吏卻已是掙開他的手,腳步匆促地去給練繪報信:「大帥!賊寇已率大軍討涇原了,鳳翔北面恐是危矣!」

    練繪面色沉定,握緊了千纓的手,冷靜回那小吏:「知道了。」

    涇原本是他打算聯合征討長安賊寇的北邊強鎮,沒料胡潮卻搶先對涇原下手了。他安頓好千纓,立刻去往營中與將士商討防禦事宜。

    「賊寇大軍出界,此時長安守衛力量應是有限,趁這當口出兵取了那胡賊狗頭,正是好時機。」、「胡賊素來狡詐,應謹慎行事才好,邠寧鎮那邊可有什麼新動向?」、「邠寧節帥回信婉拒了,說還要再觀望觀望。」、「娘的,到這時候誰都靠不住,難道看著這天下被胡賊吞了嗎?!」

    一眾將士議論到最後便抑不住內心忿忿,本就是血氣方剛之輩,這時候恨不得往東直奔長安手刃胡潮。

    但太難了,單槍匹馬喊打喊殺,估計還沒到長安就會被砍死。

    一眾人都陷進無止境的焦慮中,希望一向強勢的涇原軍能夠抵擋住賊寇的鐵蹄,並能夠一路殺回長安,到那時候,鳳翔一定全軍出動傾力相援。

    拍桌聲、咒罵聲過去後,營中驟響起了一聲歎息:「陛下都沒了,宗室又慘遭殺戮,殺回長安又怎樣?」、「魏王呢?」、「指望一個逃遁多年的宗室驕子,還是算了吧,沒兵沒權又少魄力,這樣的亂局他回來也是無用。」、「那也不能眼睜睜看著胡賊這樣囂張吧?」

    一小將忽然抬首,毫無顧忌地同練繪道:「節帥有無考慮過之後的事?哪怕鳳翔奪回了長安,周邊方鎮也都手握雄兵,他們怎可能容鳳翔吃獨食?胡賊一死,天下諸鎮必亂,犬牙相錯互相殘殺,強藩並弱鎮,那才是地獄吧。」

    練繪沉默著起了身,獨自一人出了營。

    冬天的月亮看起來很乾淨,與夜空界限分明,更顯明亮。

    他騎馬獨行江邊,企圖冷靜下來,然時局……卻並無法教人冷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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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涇原軍慘敗,涇原百姓竭力抗拒賊寇,於是賊寇將帥便縱容手下士兵恣意屠殺百姓,名曰:洗城。

    一時間,涇州滿城血雨。初雪紛紛揚揚落下來,卻無人賞。

    隔壁邠寧節度使,生怕也遭遇涇原一般的慘劇,主動向長安胡賊遣使奉表,表明歸順之意。

    胡潮之意,至此明瞭。想聯合起來動我?不服?殺雞儆猴可明白?挑你們當中最強的弄死,餘下的你們自己看著辦。

    涇原慘遭洗城,邠寧奉表歸順,鳳翔等於被砍斷了手腳。

    轉瞬間,進攻討伐長安這條路也變得不可行,因胡賊的大軍就虎視眈眈守在門外,只要一聲令下,大軍就破城入,屆時會做出什麼樣不理智的事就不好說了。

    擺在鳳翔鎮面前的只剩了兩條路。

    一,死守;二,攜城降。

    鳳翔將帥個個義憤填膺,但這一腔怒火卻無處宣洩,除了在使府會議上拍案怒斥,再無處訴熱血表赤忱。

    胡賊大軍逼近的這一晚,誰也無法入眠。

    夜空很低很低,沒有月亮。

    雪如灞橋三月柳絮,慷慨傾灑。

    練繪於城樓上站了很久,內心是無休無止的抗爭。死守是表氣節,最好的結局是魚死網破兩敗俱傷;投降,則又是貪生怕死不忠不義,餘生恐都會被人唾罵賊寇走狗。

    他短促小心地吸了口氣,忽然轉過身,朝向西面,朝向大散關,深深彎下了腰。

    不過這短短幾個月時間,歲月風霜就已經染白了鬢邊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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