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9章 【八.九】祭英魂 文 / 趙熙之
「你、你——」曹亞之出聲嘶啞,因喉嚨被鎖死呼吸也變得困難。他欲屈肘攻擊身後之人,卻被人搶先一步鎖住了雙臂。那氣力大得無窮,積攢了多日的憤怒難掩,簡直要將他的骨頭弄碎。
曹亞之低呼一聲,面上儘是苦痛之色。對方弄斷了他的手,抬腳一擊令他跪地,將他小腿踩在了腳下,下手之狠,好似血肉骨頭都已被碾得一團模糊。
「與馬承元合謀設計楊中尉,是為不忠;罔顧將士性命擁軍不救,是為不義;屢屢放水給反賊,是為通敵鐵證——殺你千百遍亦無法解恨。」
是王夫南!曹亞之眼睛瞪得更大,臉色漲紅轉青,已快窒息亡滅,卻努力拼盡最後一口氣,嘶啞辯解:「誤、是誤會……」
一柄刀毫不猶豫地□□了他的鎖骨,骨肉與冷硬金屬的廝擦聲短促一聲響後,曹亞之口吐血沫,渾身都在發顫:「求、求——」
「不會讓你死得這麼便宜。」王夫南倏地鬆手,又猛拽住他後衣領,順勢拎過床上的裴松人頭,拽著無力反抗的曹亞之就往外拖。
親信巡兵一個個都喝酒喝過了頭,醉醺醺回了各自帳內。曹亞之眸中一片淒惶驚恐,目光所及根本瞧不到其他人在外邊轉,連守衛此時也都擅離職守。
王夫南將他拖出營外約三里路,所見只有深夜裡的滾滾江水,水聲似嗚咽,風聲如泣訴,頭頂更無星月,只有一支火把照亮前路。
曹亞之雙目發怔,週身疼得根本說不出話來。王夫南站在他跟前,血衣袍角隨烈烈夜風刮到他臉上,似還隱有血腥氣。
他想要抬手去碰肩窩處的那把匕首,胳膊卻因脫臼抬不起來,於是啞著嗓子破口大罵:「你這樣逃出來也一樣是叛過敵的人!算什麼好漢!不過是貪生怕死偷摸齷齪的勾當!」
王夫南瞬時一腳踢過去,前腳一邁踩住他的腹部,拔出他左肩的匕首轉瞬就扎進了另一側肩窩:「對付你,用再齷齪的辦法我都覺得不夠!」他語聲冷得像數九寒天裡的尖銳冰凌,「這一刀,是慰楊中尉的冤死。」□□,扎進肩膀關節:「這一刀,慰死在寧海的神策軍將士。」再次□□,扎進右側旁肋骨:「這一刀,慰死在剡縣三溪的神策軍將士。」……「這一刀,慰慘死的神策軍先鋒部隊。」
刀刀狠扎到底,卻處處避開致命要害。曹亞之痛得說不出話,模糊視線中也只見王夫南怒紅了的雙目和冷峻神色,不由笑起來,試圖令怒極的王夫南崩潰:「你部下、部下都死了……你怎麼好意思活、活下去……」
「該為他們殉葬的是你!」王夫南拔出紮在他盆骨的匕首,「是你讓他們死得如此委屈,如此冤枉。」他聲音裡壓制了太多憤怒和悲傷,霍地將曹亞之從地上拽起來,迫他跪下:「這條河裡淌過神策軍將士的血。你跪的是死在你兵符下的神策軍,是為平浙東叛亂冤死的將士,你會跪到血流盡而亡,不到明早就會有野狗將你吃光!你汲汲營營為自己造的玉衣梓宮,將永遠派不上用場,因為你——會下無間地獄。」
曹亞之伏跪在地,口中血沫噴吐,胸骨痛得似已盡碎,他還想再動,卻根本無法再移分毫。王夫南的聲音像當真從阿鼻地獄傳來,風聲水聲一併襲耳,讓人陡生幻覺。
曹亞之呼吸越來越弱,王夫南亦按住了肩頭再次裂開的傷口。手心再次感受到血液的溫熱,烈烈秋風擠湧進胸腔,無一例外全凍成了冷硬冰碴,呼吸間都痛得要命,卻仍然……痛不過滿心憤懣。
次日一早,神策軍營內瞬時炸翻了天,因護軍中尉曹亞之營中只剩斑斑血跡,卻根本不見其蹤影。最先嚇壞的是前來問事的親信,他領著一眾人在周圍搜尋了一圈,最後在三里開外的河邊發現了被野狗猛獸撕碎的曹亞之的衣服,以及……幾塊殘碎的頭骨和爛腸。
親信先驚後覺噁心,忍不住便是一陣作嘔。嘔完了,這才指揮手下將餘下的那些東西都撿回去。手下問:「腸、腸子也要撿嗎?」
「撿回去做什麼?炒菜嗎?」親信一捂鼻,「骨頭也不要撿了,衣服撿幾片就行了。」
自上次剿殺裴賊餘部一戰之後,親信對曹亞之就隱有不滿。因曹亞之此人作風已經被看透,他會讓神策軍先鋒部隊去死,總有一天也會逼著他們這些所謂的「親信」去死。兔死狐悲,正是此理。
曹亞之遇害的噩耗傳至軍中,均傳作曹亞之被裴賊的人報復殺害,最後餵了林中野獸,說法是出奇的一致。除此之外,軍中上下幾乎都是「死得活該」的興奮,而不是主將被害的悲傷。
浙東觀察使屁話都不敢說,只老老實實替神策軍補了糧,送神策軍離越回京。
而神策軍離開浙東之際,王夫南卻提著裴賊人頭回了營。
許多將士還記得那一日。陰沉沉的天色,朔風烈烈,王夫南身上的單薄血衣已經舊了,形容儘管憔悴,卻銳意不減。他將裴賊已經腐爛的人頭扔在營帳門口時,歡呼、狂喜聲便湧滿了耳朵,是為大將的歸來,也為裴賊的徹底覆滅。
神策軍鼓足士氣回京,之前的低喪之氣一掃而空。
十二月至潼關,長安在望,已無山巒障目。
浙東一戰,最後雖平了叛亂,但損失慘重到底談不上真正的勝利,護軍中尉命喪敵手,更是大錯。回朝,不會迎來一貫的獎賞,恐怕只有追責,只有閹黨玩不膩的圈套和陰謀。
但將士們,都做好了準備。
回京途中的最後停頓,諸人領了一碗酒,面朝浙東舉碗單膝跪,酒灑地,祭血戰到底的英雄,餘下半碗,仰頭飲盡,以後的路,還是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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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州城仍繁華,卻也只是一日日地演著舊夢。
浙東的戰事彷彿不會在此發生,笙歌艷舞也不會絕,此地是帝國的財脈所在,永不會燈滅舟停。
寒冬到來,七里港工事也趕到了尾聲。在深冬傍晚的層層暮色裡,一十九里常的七里港新河連通至舊官河,水滿舟高,終於通航。
從此,承載揚州轉運核心的內官河將廢,新河替之,再也不會隔三差五地淤塞了。
河工拍手慶賀,沿岸的棚子也預備了最後一頓晚飯,甚至添了酒,為這寒冷冬天增了暖意醇香。
許稷戴著帷帽遮了面目,坐在臨岸的鋪子裡迎接了這一刻的到來。
葉子禎感慨說:「半年啦,真是累死了。然這區區十九里,流的卻是朝廷命脈,真是難以想像……」他說著看向許稷:「謝啦,讓一向毫無作為的我也做了一點事,不再感到那麼的……羞愧。」
他言罷舉杯示謝,白袖掩唇,仰頭飲盡一杯桂花釀。
許稷看向窗外,從小婢手中抱過熟睡的阿樨,起身往外去。
葉子禎立刻跟上,只見她走到港口,下了台階,從小婢手裡接過點起來的河燈,俯身將其放入了寬闊的水域中。
這一隻河燈承載了很多心思,就像岸邊隱隱約約的絲竹聲,婉轉曲折,盡在不言中。
許稷直起身,見那河燈飄遠,轉過頭去,同葉子禎說:「倘若此後再無戰事就好了,揚州是個好地方,沉在烽火兵戈裡太可惜。」
「不止揚州。」葉子禎也取了一隻河燈放下去,「沒有地方天生就該沉淪在鐵蹄戰火中,我討厭戰爭。十七郎的消息你從邸抄上看到了吧?果然虛驚一場,待我回京揍他一頓!白白讓人掉眼淚啊,太壞了。」
然他眼裡的虛驚一場,實際上卻是拼盡全力殺出來的血路。
許稷知道的,她明白他的難處,也清楚他的努力。
「走吧,我該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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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稷是深夜走的,外人只知葉子禎的表妹帶上出世不久的孩子離開了葉宅,往東邊去了。
然那車子卻在出城之前停了下來,拐個彎回了揚州城。
許稷換了男裝,因太久不戴帕頭甚至覺得有些奇怪。她將孩子暫時交給了乳娘與小婢,自己隻身住進了邸店。
次日,紀刺史、都水監楊少丞等人於七里港慶賀新河正式通航,商戶平民熱熱鬧鬧聚作一團,慶賀完畢,官府幾個人正互誇之際,許稷卻忽然到了。
這工事她無論如何都得出面,挑這一天剛剛好。
先是都水監的一個伎術直認出她來,驚呼:「那不是許侍郎嗎?」
隨後一眾人看過去,連葉子禎也作驚訝狀:「哎呀許侍郎真是好久不見。」許稷走上前,一拱手:「新河開鑿能順利完工,諸君辛苦。」她說著故意看了眼楊少丞,只見楊少丞眸光微妙地變了變,似乎心中瞬時有了什麼計劃。
而許稷在等他上鉤。
一眾人寒暄幾番,最後吃了頓飯,許稷就先行告辭。她明目張膽住進了驛所,進去後就再未出來。
寒冬裡天黑得極早,驛所內沒什麼樂趣,便都早早睡下。
許稷要了熱水洗漱完,關門滅燈放下了床帳。約至二更天,驛所臨街的窗戶忽然一動,很快便翻進來一人,笨拙地摸至榻旁,掀開帳子只見被窩拱起,於是袖中匕首陡露,舉起就要往下扎。
他正要紮下去時,卻陡覺脖子一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