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9章 【七九】不寐夜 文 / 趙熙之
大雪紛飛的早晨,王許二人在天門街西邊一家食鋪裡臨窗吃了早飯。許稷還記得夏天烈日炎炎時在此聽說千纓改嫁的事,好像是轉眼間,涼飲冷淘就悉數收掉,換成了熱氣騰騰的湯餅和米食。
因飯食太燙,吃得又有些急,許稷額頭都沁出薄汗來,於是她推開一點點窗,便有雪花恣意湧進來。
王夫南將切成小塊的蒸餅遞過去:「你吃得太著急了,又沒有人同你搶。」許稷鼓了下腮幫子,這轉瞬即逝的小表情簡直稱奇。她將碟子接過來,說:「千纓總說飯要趁熱吃,我認為有道理。」說罷一塊一塊將蒸餅塞進嘴裡,偏頭看向窗外,努力咀嚼吞嚥,訥訥說:「不知千纓怎樣了。」
「聽五叔母說千纓月底要回府。」王夫南直截了當地說,「你倘若想見她,屆時到府上來吃個飯吧。」
許稷有點猶豫,於是含糊地應了一聲,低下頭喝粥。
出門時大雪滿天,仰頭就能落得絮雪輕拂,化成一臉涼。
冬日深,新年近,長安城百姓如往常一樣辭舊迎新,沒有人在意浙東的起義,因浙東太遠了,且京畿有神策軍鎮守,百姓自覺活在安全無虞的籠子裡,市井的生機就不會被磨滅,這平靜日子就能無休無止地繼續下去。
兩人在食鋪分別,一個去往神策軍營,另一個則直入朱雀門往度支去。
許稷督促小吏催收鹽利,要求鹽監院除煮鹽本外所有的鹽利交歸鹽鐵司,並核定了各鹽監院應交數,倘若交不足就令監察御史去查,看看鹽利到底被耗用在了哪裡。
至中午時分,葉子禎才由庶僕領著回了館舍。許稷拿了賬簿趕到,只見他換了身衣服,舉手投足透著從容穩重,與昨晚上哭哭啼啼的傢伙簡直判若兩人。
本以為他會在那陰影下掙扎一段時日,可他卻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散漫、自在,好像仍是沂州走出來的那個不羈富商,沒心沒肺。
許稷與他一道進行了賬實核對,確認無誤後葉子禎道:「如此巨財放在我這裡你還真是放心,館舍可不是甚麼安分的地方,不如移進外庫貯著,也安全些。」
「且不說貯於外庫是否安全,這些錢貨放在那也只會耗損貶值。」許稷側過身:「改善揚州漕運是大事,度支的預算一時半會兒出不來,按朝廷一貫的行事風格不會太快決定。所以,這筆巨資暫交給你作為本錢行商,但願不會賠本。」
「也就你會將利用說得這樣冠冕堂皇。」葉子禎將簿子收起:「不行商真是太可惜了。」
「所以可有計劃?」
「去揚州。」葉子禎道,「沂州雖也不錯,但我覺得有些膩了,去揚州花天酒地一下怎麼樣?吃不完的筵席,唱不完的曲,喝不完的酒,永不黯的夜晚……真是太美妙了。何況,既然我得出錢支持揚州漕運工事,也得提前去巡一巡才是。」
「別到時看別人玩樂,自己又抱隻兔子窩在宅子裡歎空虛。」許稷一眼看穿他的本性,又低頭道:「不打算再尋個人為伴嗎?」
「我有日月天地為伴,還要人陪做甚麼?」說罷一臉自得,好像當真坐擁了山河日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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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子禎離開長安那天,仍是晴好天氣,一如多年前,但到底又有不同。
許稷目送車隊遠去,折返回尚書省。
在浙東觀察使的一再請求之下,朝廷決定用兵浙東,征伐義軍。而軍費開支則又被搬上來說說說,無非就是內庫不肯撥給神策軍軍費,閹黨們全是「神策軍是保護陛下的,打不打浙東無所謂,所以錢不該從內庫出」的嘴臉。
許稷被朝臣和一眾閹黨逼得煩不勝煩,於是將計就計,直接在延英殿甩了臉子:「既然內庫無法撥給,而度支的支用計劃也被排滿不可再額外支用,那麼就將鹽利重收歸度支,以東南鹽利來充。總好過誰都支不出軍費、神策軍無法出兵,容義軍一路打到西京吧!」
她態度裡甚至有幾分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好吧既然你們都不想出,那就我來出,度支錢不夠用,就用鹽鐵司的鹽利去抵,總好了吧?
卻有人反對:「鹽鐵都已專門分了出來,如何能再入度支?」
「幾十年前鹽利可歸入度支,如今為甚麼不可以?」許稷毫不客氣地回駁。
「許侍郎既然並領度支、鹽鐵兩司事務,兩處收支合併也無不可。」左僕射順勢推了一把,硬是將區區一件臨時事務,推成了制度變革。
鹽鐵收入歸度支,這可太不給閹黨臉了。
東西樞密使正要反對,小皇帝卻搶先一步開口:「朕覺得不好!」他看了一眼群臣,又回頭看看馬承元,接下去說:「既然神策軍出兵浙東是臨時開支,那……不如鹽鐵歸度支這件事也臨時好了。」
各退一步,平衡之策。
在眾人都不吱聲時,馬承元淡淡開口:「陛下難道說得不對嗎?眾相公侍郎怎無回應呢?」
得馬承元這句話,閹黨偃旗息鼓,朝臣也鳴金收兵。
馬承元深知近期收回鹽利並不現實,既然這部分鹽利得不到,那就索性讓他們用吧。至於是歸鹽鐵還是歸度支,都無所謂。反正時機成熟了,將許稷一腳踢走,什麼都好解決。
在此背景之下,許稷將鹽利收歸度支並沒有遇到太大阻礙。儘管她本人也知這不是長久之計,但眼下將肉吃進來,閹黨真想搶回去,恐怕也沒有他們想得那樣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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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策軍遠征浙東一事定下來,軍費撥給都到位後,也終於到了年關。
年前所有事都告一段落,許稷在公房內枯坐。
皇城內冷冷清清,幾個留直小吏聚在一塊燒麵湯吃。
「今日是除夕哪,侍郎居然不回去誒!」、「一定是大將要同家裡人過節,侍郎回去也是屋寂榻冷的,索性就不回去了唄!」、「嘖嘖,真是可憐。」、「倘我是侍郎,我就上門去王家吃守歲飯!」、「哈哈對對,反正也不是沒吃過,以前還是王家的半子呢,如今……也差不多吧,就是十八娘換成了大將!」、「說起來,那個王家十八娘嫁給練中丞後,一點動靜也沒有了。要我說練中丞這麼大年紀了,膝下連個子嗣也沒,是不是有毛病哪!」、「噓!講御史壞話會遭報復的,快閉嘴!」、「哦哦……」
一群人正講到興頭上,王夫南隻身走了進來。嚇得一群人紛紛跳起,其中一人賠笑道:「因公廚沒人了,某等才在這裡燒麵湯的!」
王夫南又不是御史台出身,根本懶得管這種事,旁若無人直入公房,抬手敲敲門:「許稷,出來。」
許稷從案牘中抬首,卻說:「進來。」
王夫南推門進去,走到她面前,雙手撐住矮案兩邊,俯身:「跟我回去吃飯。」
許稷一動不動。
「不是想見千纓嗎?錯過時辰她就得回婆家了。」王夫南一本正經地盯住她,唇角彎起來:「快點起來。」
「去你家不好吧,你家那麼多人。」
「你難道還怕閒話嗎?想想幾年前,你還是比部小直官,那時你都不懼她們,眼下竟然怕了嗎?」
「不怕,可是你……」
「我怎麼會怕?在那種家裡怕說閒話,我能長這麼大嗎?」
王夫南見已經說服了她,於是胸有成竹地走到架子前拿過大氅,長臂伸過去給她披上繫好。
許稷起了身,跟在後面往外去。
一眾小吏嘰嘰喳喳好一陣議論,直到那倆身影走遠,仍止不住話頭。
許稷隨同王夫南一起抵達王宅時,黃昏左近,燈籠悉數點亮,守歲宴也即將開始。許稷不禁道:「幾年前你被調回來那天,府裡也是這樣亮。」
「似乎什麼都未變,但確實又不同了。」王夫南轉過頭對她說。
有庶僕來來去去忙,但只要見了他二人就慌忙低下頭避而不看。天色愈發黯,許稷問:「千纓已經回去了嗎?」
「練老夫人非讓他們到這邊來吃完團圓飯再回去,所以千纓眼下已在堂屋等著了。」
「可你先前說——」
「兵不厭詐。」他溫溫和和回了她的話,伸手帶了她一把:「往這邊。」
王家人幾乎都在堂屋已坐定,只剩一些在外任職的小輩不在家。王夫南帶著許稷到堂屋時,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過來。
幾年前許稷在這個地方,頭頂罩了一盞燈,因摔了一跤一身狼狽,如今卻已是深緋銀魚加身。
撩袍跨過門檻,許稷對王家長輩深揖行禮,不卑不亢。老太太抿唇看她,王夫南母親神色平靜,王相公則稀鬆平常地開口:「許侍郎肯來赴宴,是老夫的榮幸,請坐。」
「多謝相公相邀。」許稷在大食案前坐下,甫一抬頭就看到了練繪,旁邊是小小的櫻娘,再旁邊,則是千纓。
千纓比她之前所見時氣色更好,衣裳也挑得極襯人,出門前應是精心打扮過。
她略略走神,只聽得三伯母蔡氏暗諷道:「千纓哪,你還真是命好哪!不論換不換人,都不錯啊!真是教人羨慕,倒不如說說,如何才能有這般好命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