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2章 二二又一村 文 / 趙熙之
聽到「王都尉」許稷心裡就已經有了底,再聽說「不教」二字,便更覺得無所謂了。她原本忐忑的心完全放穩了位置,反問李令史:「他可有說為何不教?」
「某哪知道他為甚麼呀!不過他不是你妻兄嗎如何鬧成這個樣子?」李令史著急皺眉,拜託他只是想順利辦完事,有甚麼矛盾回家說不好嗎?非要給他為難……真是令人頭疼哪。
許稷本不想見王夫南,但既然有公務上的需要,見面也沒甚麼所謂。她同李令史道:「在知道為甚麼不教的理由之前我是不會走的,李令史不若先領舉子們過去,我隨後就到。」
李令史領了她這好意,忙點點頭,往後退一步,與諸登第舉子道:「請諸君隨火長往那邊走。」
諸舉子紛紛隨火長離開,獨留下一許稷。見舉子們漸漸消失在視線中,許稷偏頭看了眼東邊晨光,微微弱弱顯不出半點熱度,長安城的冷熱還真是任性啊。
她在校場坐了一會兒,晨風吹得她意識格外清明。河州枹罕縣令,為何讓她去那地方呢?雖早就做好了往邊邑任職的準備,但去河州卻仍令她意外,且也說不上來是甚麼情緒。
河州乃隴右1名邑,河湟2重鎮,是軍事交通要塞,也是茶馬互易之重要商市,可謂十足肥肉,若非這些年戰事頻發,恐怕也不會淪為「人人都不想去」之地。
地處邊界隨時都得面對「被吞食」的危險,高原鐵騎說殺過來便殺過來,百姓惴惴不安,駐軍疲於應付,的確不是文官理想的任官之所。
她父親當年西征,就曾從西戎3嘴裡將這塊肉搶回來,可惜還沒能吃到肚子裡,便又落入了人家的口袋。
如今河湟之地雖再次收回,但只是銜在口中,都未能踏踏實實咬下去,恐怕被人隨意一扯,就又要旁落。
許稷不怕往邊邑去,但若當真要去河州,千纓是一定不能帶走的,因實在太危險了。
天又忽然陰了一陣,許稷回頭看一眼那邊公房,見窗戶開著便瞇眼仔細瞧,隱約是看到個人站著,應是在與舉子們說些什麼。
許稷正打量著,那人好像也偏過頭來往她這邊看了一眼。許稷忙轉回頭,起身繞到西邊打算轉一圈再回去。她太不著急了,以至於拐出去喝了兩杯熱茶,這才慢悠悠地往公房去。
今日主要是教授些保命常識,舉子們聽到興頭上議論紛紛,王夫南見他們討論得起勁,便不加干預隨他們去講,自己則捲了書往窗邊一坐,還沒看兩行,視線便離了書移向了窗外。
他先前就見許稷起身走掉,到現在也沒見她回來。她是不打算要南衙考核成績了,還是另想辦法去了呢?
王夫南望著窗外正走神時,卻忽有一人沿著西邊走廊飄到了窗口。
他一愣,許稷霍地俯身低頭,毫不避諱地盯住倚窗裝模作樣看書的他:「書好看嗎?」
王夫南全未料到,前幾日見了他還跟見了妖怪似的許稷,今天非但沒有扭頭逃跑,竟還敢這樣明目張膽地來挑釁他。
許稷將他的意外全看在眼裡,眸光更比往日明亮,縱然頭髮花白,面目中卻滿是少年人的神采和意氣。王夫南坐在地上,被她這居高臨下的氣勢壓了一頭,竟是霍地拉下簾子站起來,大步往門口去,似乎要出去趕她走。
結果許稷卻是掀開簾子從矮窗跳進了公房內。她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王夫南簡直無法。
「呀,許君終於來了呀!怎麼從窗子跳進來呢?」一眼尖的舉子注意到了她,這話才剛剛嚷完,王夫南便又從門口大步朝許稷走去,他個頭高站起來氣勢便足得很,走到許稷面前,二話沒說忽然抓過許稷雙肩,竟是將她從窗子攆了出去。
諸舉子看到的便是一長手長腳的都尉,抓小雞一般將可憐巴巴的許君丟了出去。
諸舉子紛紛掩面,太殘暴了,往後這幾天的日子可要怎麼過唷?
許稷杵在窗外與王夫南對峙,王夫南長手一伸便攔了她所有去路,他俯身盯住許稷:「去與吏部說你不想去河州,讓他們換地方。」
「為甚麼?」許稷暫時放棄了再進去的打算,索性硬氣地梗脖子質問。
「枹罕縣令那個位置多久沒人坐了?要你去撣灰流血?」
「所以某奉命前來習保命防身之術。」有理有據。
「胡說八道。」粗暴專斷。
「罵吏部還是罵某?」
嘩啦一聲,簾子重新落下來,許稷便被隔在了簾子外。然她又自己挑起了簾子,歪著腦袋盯住王夫南:「某不會走的。」
諸舉子見狀議論紛紛:「他們在說甚麼吶?」、「曾君離得近,聽到說甚麼了嗎?」、「好像是有甚麼過節,恩恩」、「許君可真是倒霉吶」、「大約是家裡的矛盾吧……他們是妻兄與妹夫的關係呢諸君不知道吧」、「噢噢原來如此,不過王都尉仗著自己力大個大欺負許君頗有些過分也」。
王夫南索性鎖了窗,走回諸舉子面前,房內瞬時安靜了下來。
畢竟見識了許君的悲慘下場,誰也不想惹火王夫南重蹈覆轍。
而許稷則靠窗席地坐下,看日頭又移了一移。她聽裡面王夫南開始講課,忽低頭從懷裡摸出那項墜來。
這當真是父親的項墜嗎?連項繩都看起來都與自己的別無二致。
她並不瞭解他的父親,也不知道他的模樣。
她出生後不久,他就消失在了西征的戰場上。有人說他是單純死在了西戎軍的鐵蹄之下,也有人說打掃戰場時未見其屍身,故他很有可能是棄軍叛逃,又或者去做了西戎軍的俘虜。
總之,他不見了。
但她知道那都不是事實。
衛征是生死許國的人,是拼到只剩他一個人,都要將淪喪國土奪回來的人。他不會叛逃,更不會甘願受俘。她知道,哪怕並沒有找到屍身,但他消失不見,便是再也回不來的意思。
她母親也正是因為深知這一點,才放棄了所有的希望。
對國家而言,他的赤忱之心日月可鑒。可對於家庭,他卻並不是一個好夫君、好父親。
且他心性舉止古怪,即便是真做出「將自己的戰馬項墜送給一個不太熟識的孩子,再順便定個親」這樣的事,也並不奇怪。
但那天王夫南將事情全抖給她的那一瞬,她還是被嚇到了,以至於後來幾天她都戰戰兢兢,甚至不大想面對他。
她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會突然有人逼問她父親生死,更想不到父親會與一個差了三十多歲的小輩有那樣不可理喻的交集。
那晚的王夫南與往常很不同,她無法忽略他言語舉動透露出來的執著,且她清楚這執著可能與衛征有很大的關係。
他選擇如今的路,成為現在這樣的人……都可能受了衛征的影響。
在他眼中,父親又是個甚麼樣的人呢?
許稷不知為何竟有些羨慕他,因在父親短暫的人生中,他與父親甚至有過交談,而她卻完全沒有機會。
天一點點黯下去,許稷在校場兜兜轉轉一整日,卻完全入不得公房。
舉子們經歷了一天的勞困,紛紛趕在承天門敲鼓前離了校場。
而許稷則在這時走到了公房外,候著王夫南。
公房內亮了燈,王夫南卻遲遲不出來。許稷皺眉,忽聞到酒菜香。就在她揉了揉餓了一天的肚子、打算耐心等王夫南吃完時,門卻霍地開了。
許稷驀地抬頭,門口卻空蕩蕩的沒個人影,倒是酒菜香氣變本加厲地溢了出來。
她忍不住深吸一口氣,西邊窗子卻忽探出一個頭來。王夫南好整以暇看她一眼:「香嗎?」
語氣和她之前俯身低頭問他「書好看嗎」全然一樣,簡直是在報復。
更過分的是,見她不為所動,王夫南竟是將酒菜連同案幾一道搬到廊廡下,在她面前坐下來吃。
王夫南不急不慢飲完一盞酒,手腳就漸漸熱起來。他抬頭看許稷,許稷則平眉順眼地問:「都尉有沒有可能改主意?」
「我記得我已經說過了。」王夫南兀自又倒了一盞酒,「你去同吏部說不想去河州,南衙考核一事上我便不會為難你。」
「王都尉的目的是不想讓我去河州?」
「是這樣想的沒錯。」
「為甚麼?」
「從大局看,河州眼下不缺文官,你過去毫無意義,且我可以肯定,若你不去,吏部暫時也不會再安排人去。」他一本正經道,「而從我的角度來說——我不可能放著未婚妻去送死。」
許稷還沒來得及反駁,他又說:「淄青遣使奉表了,你懂我的意思嗎?」
許稷陡蹙眉,但她又隨即恍然。
淄青讓出三州給朝廷,其中空職朝廷則必然會安排自己人過去,但朝中多數人都怕淄青出爾反爾會出事,故不肯去三州任職,倘若她主動提出要去呢?
即便她是第四等及第,看起來好像沒甚麼選擇權利,但淄青的事擺在這裡,便是絕好的機會,是足以令她翻上台的跳板。
「看來你改主意了。」王夫南留意到她神情的微妙變化,倏地端起酒盞起了身。他道:「我也改主意了。淄青三州雖比河州安全些,但以防萬一你還是得習些保命本事。」
許稷抬眸看他,而他則隔著矮几將酒盞遞到她面前,兩邊唇角俱是彎起,笑窩看著也分外可恨:「既然白天落下了,晚上補嗎?我今日值宿可是閒得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