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章 文 / 童歸寧
若是曹姽對庾希一番告饒,借此偷懶耍滑,以圖在二郡逍遙快活,庾希可能不會如現在一樣睜目結舌。
因曹姽一通恩威並施、厲害相陳的表現,在這位太守看來,無異於看到燕王慕容傀在建業循規蹈矩般可笑。
庾希下意識地就認為曹姽不過在集賢閣學得皮毛,就想借此敲打自己,以這位三公主向來處事,即使她有意以庇護庾氏家族為條件交換支持,恐怕也不會有人願意相信她有此決心與實力。
庾希是追隨曹致的老臣,臉上就不由掛了幾分不以為然:「某怎敢勞公主大駕?」
這是不相信自己?曹姽暗暗咬牙,又心知肚明一切不過自作自受,怪不了別人。
她籌謀再三,便把自己所知的一件事說了出來:「庾太守雖然只據一郡之地,如今兼任永嘉郡長官,較之江左廣大不過彈丸。然此二地是東魏豪族雲集並富饒膏腴之地,庾氏在此扎根甚深,可植根在此何止你們一家?」
除卻庾氏,此地大族尚有謝氏、顧氏、孔氏、賀氏、魏氏等等,庾氏甚至不過是其中二等。
庾希微抬眉,清雋的臉龐卻抽緊:「公主想說什麼?」
曹姽深深吸口氣道:「如今吳姓地位被僑姓壓抑,略次一等,二者之間芥蒂甚深。僑姓世族裡,又分渡江早晚,早來的又看不起晚來的。土著稱南下的北人『荒傖』,早來的北人又如此稱呼晚來的北人,而北人又叫南人『土狗』。且不說這些紛爭,只說京口重鎮,這個渡口以一隅之地僑置了南徐州、南兗州以及南東海、南琅琊、南蘭陵、南濮陽等十八郡數十萬僑民,已遠超原本的世居之人,在母親心中,這一直是東魏亟待解決的大事。」
庾希臉色出奇冷淡:「公主對僑民一事如數家珍,看來王攸太師教得很好。」
曹姽尷尬一笑,隨即正色:「東魏舊制以黃籍、白籍登記區分原住與僑民,然如今雙方矛盾如此激烈,母親下旨取消戶籍之分不過是時間問題。」
見庾希略微沉吟,曹姽再接再厲:「本公主今天不和庾太守打啞謎,取消黃白籍之分,便是將如今居於江左之人盡數納入朝廷管控,如此便於管束、利於米糧及稅收。我且問問庾太守,你庾氏的田莊裡有多少隱戶,是否合於恩封之數?若你不想回答,可以不回答我!」
庾希額角滲出汗來,卻不知曹姽暗暗在心中鬆了一口氣。
等了半晌,庾希才終於問道:「公主有何成算?」
曹姽見威嚇的目的達到,語氣放緩:「只要東魏有北伐之心,數年之內母親必下決心徹查大族田莊隱戶,我卻不會再為你說話。王謝之流尚可自保,然你一家小小庾氏又當如何呢?按律一品官員可占佃客四十戶,以此每降一品,則減五戶,直到末等九品佔五戶。你庾氏如今唯你一個三品太守,底下有幾個六七品子弟,可是在會稽一郡,庾氏所佔隱戶至少一千,本公主可有說錯?」
庾希的脖子都開始淌汗,交領的布料黏在皮膚上,有穿堂風一吹,頓時汗毛直豎,他連忙作勢一揖道:「某不敢。」
兩人都知道此話不能深入,庾希不至於對公主不敬,而曹姽不可能因為庾氏佔了大量隱戶而直接懲罰他們,曹姽遂道:「庾太守不如想想,若是照了本公主的意思,你庾氏子弟二十九人皆入第升品,哪怕做的是普通四五品官,每人也可佔到數十戶佃客。屆時土斷之期到來,庾氏至少還保得一半人口。」
這眼前的利益十分實在,由不得庾希不動心,但三公主卻像二月天孩兒的臉,實在不敢讓人放心倚靠。庾希心裡一動,不如現時就來試一試。
他定心靜氣,拱手道:「公主所言,某無不可。然尚有一事,關乎會稽永嘉二郡民生,望公主決斷。」
曹姽好奇:「你說來我聽。」
原來會稽與永嘉之間有一鏡湖,東起上虞蒿口,西至山陰斗門,長一百餘里,總納會稽三十六源之水,灌田山會平原9000餘頃良田,得以旱澇保收。時人稱民享其利,近二十年來,會稽風調雨順,未發生大的旱澇災害,鏡湖的功用也被人忽視,沿湖圍築堤堰造田之風愈演愈烈。只是庾希發現今年雨水不足,如今鏡湖面積大幅縮小,儲水不夠,若是會稽適逢大旱,將是極令人擔憂之事。
庾希一席話說完,卻見曹姽出神,不由大皺眉頭,心想這年紀小小的女孩子果不可靠。他卻不知自己一句話,卻恰恰說中了曹姽的心事,簡直就是瞌睡送枕頭。
曹姽為治水之事而來,鏡湖之水,便是與水相關,如得庾希相助,更有肋生雙翼之感。
她當即拍案而起,對庾希道:「如今庾太守是自己人,會稽郡對本公主而言,無不可去。我們且騎了馬去,好好看看那鏡湖是怎麼回事?」
庾希略歎一口氣,才將自己的擔憂說出:「公主可知道這鏡湖來歷?」
曹姽自然不知,庾希便喚來茶水,狠狠潤了番喉頭才道:「後漢會稽太守馬真二百年前相形度勢,興建此三百里鏡湖,上蓄洪水小下拒鹹潮,旱則洩水灌田,余暨、山陰萬的良田早滿保收,百姓多受實惠。初時湖岸方圓近四百里,永嘉南渡後,北人大量湧入會稽,便有豪強圍湖造田,估計現在的鏡湖與後漢時相比不過一比之二。」
這便是霸佔水源和田地的雙重之罪,曹姽記起自己曾在會稽遇險之事,就是因為謝氏霸佔水源,逼得農人無處謀生才發生的禍事。即使是這樣了他們仍不滿足,還想方設法要填湖圈地,真真貪得無厭。
曹姽不由露出厭惡的表情,且因為這件事惹得母親震怒,特將謝氏家主謝重宣入宮訓斥,偏那謝重還自恃身份滿不在乎。
事後曹姽曾聽母親憤怒地指責這些大族圍湖造田最是愚蠢,一旦雨滿或者干早,受損遠遠大於圍湖造田的所得。就是不為了兄姐,哪怕是為了會稽的事情為自己出口氣,她也要管這件事。
庾希接觸到曹姽眼中的光華大盛,就知道三公主是打定主意要管這件事了,他做了最後一件自己應該做的事情:「公主可知道馬真的結局?」
曹姽似聽出庾希的下文,眼神越發堅毅起來。
庾希緩緩講話說完:「馬真創湖之始,多淹田地塚宅,會稽豪強大不岔,遂構陷橫誣罪名,致馬太守革職下獄,馬真被刑,死於獄中。」
馬真竟是在獄中含冤而死,只因為他一意孤行開挖鏡湖,觸動了這些地方豪強的利益,便不免一死。曹姽深深慶幸自己的公主身份,恐怕她說出口要在會稽郡挖個湖供自己玩樂,只要母親不發話阻止,就不會有人妨礙自己享樂,她被自己的想法弄得一樂,大聲叫來小虎:「你講那匹小馬上鞍,明日便令人隨行回會稽,我與庾太守要去遊覽會稽風光。」
大虎小虎原本以為會見到曹姽頭大如斗,不料她卻是一副和庾希相談甚歡的樣子,二人不解,卻也慶幸,自告退準備不提。
第二日,舊傷痊癒的曹姽見了庾希的兩個兒子庾望、庾策,二人歸家後面見父親,因是第一次見到皇家的公主,且是位比親王享受五千食邑的三公主,自是惶惶。
面對庾希的問題,庾望回道:「我等見到公主,汗出如漿。」
庾策則回答:「阿兄汗出如漿,我則汗不敢出。」
庾希長歎一聲,臨近出發之日,到底棄了自己二子,選了庾氏族內最成器的子弟,目前任六品主簿的庾倩相隨。
那庾倩人如其名,是個文雅俊秀的士族青年,與曹姽在一起乘馬同游,若不是曹姽年紀還小,這公主傅粉塗朱、褒衣博帶之後,比他更像個朗朗男子。如此一來,庾倩一路上若為必要,極少開口,曹姽也並不在意。
七月十二,會稽鏡湖地界來了一隊小小的出遊隊伍,並不惹人注目。
那家主模樣的人居於牛車之中,穩穩當當,車旁一左一右兩個年輕人騎馬跟隨,一行人走走停停,觀鏡湖碧波萬頃、良田美宅無數,又因鏡湖水質極好,會稽出產的著名美酒均為鏡湖之水釀造。當時名士都是好酒之人,不由遊興更盛。
眾人一天才繞湖行了一百里,曹姽手執馬鞭往前一揮,才道:「庾太守、庾主簿當是也看見了,這短短一百里,圍湖造堰之處不下三十來處,又分屬不同家族。眾姓向湖爭田,致使湖水退卻,荒陂草莽,真是只重眼前,毫無遠憂。」
庾希摸了摸鬍子,反倒是庾倩開口:「臣下聞公主說陛下有清籍土斷之心,然莽撞為之必引起多數大族反彈。他們若合為一力,恐怕陛下也會施展不開。不如公主為陛下打個前戰,以侵佔土地處罰會稽某個小姓氏,再藉機請查其土地財產,抄沒隱戶,示以殺雞儆猴之效。」
「阿倩此計可行,」庾希點頭道:「屆時公主不若借題發揮,我庾氏便藉機自動交出隱戶五百,不怕那些二流姓氏不上行下效。如此一來,就是謝氏這樣的大族,也必要投鼠忌器。」
曹姽點頭:「庾主簿好思量,若是計劃順利,明年春天之前本公主就要讓他們把圍墾的田地大步退出來,以清查出的隱戶興修水利,以防天災!」
會稽因年前落了一場大雪,旱情並不十分嚴重,但庾希更樂意防患未然:「公主說得是,一旦退耕還湖,便可發動清查出來的隱戶人力疏通水道,引曹娥江、曹娥江、菌江、余姚江水入郡緩解旱情。但若老天不下雨,再好的水利也沒的用,如今新安江上游已無法行船,支流更是只剩淺淺一線,不妨還湖之後多多蓄水,以防大旱斷源。」
曹姽莫名其妙看了庾希一眼:「蓄什麼水?你不怕把會稽淹了?」
說完便自顧自打馬而去,也不理庾希與自己族侄庾倩面面相覷。
曹姽其實內心忐忑,如今隱隱已有大旱徵兆,可偏偏自己上輩子裡,明明記得是因水情而導致天災。如果自己要治水,現在就不能蓄水,不能蓄水,就會遭到臣下眾人的反對。
如果自己錯了,大旱之年無水,比之洪水氾濫造成的民不聊生,也好不了多少,所以面前的形勢,容不得自己一絲偏差。
曹姽如今才有些明白,母親坐在那個天下至尊的位子上,是有多難!
作者有話要說:魏晉時期要清查戶口是超級難的,大族勢力阻撓就不用說了,莊園大的豪族隱匿個三五萬人口都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這麼多佃戶給他們種田,不用給國家交稅,國家就越來越貧弱,貧弱了之後就更沒法對這些豪強下手,就變成了惡性循環。
不過女主這種個性,做這樣的事情很合適,反而考慮很多束手束腳的人反而不行~
大格局有大格局的好處,不用煩惱沒有男配,男配一個個地出來啊,好多男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