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歷史軍事 > 重生之瘋臨天下

正文 第十七章 (預祝三八加更) 文 / 童歸寧

    曹致冷怒道:「慕容傀,你要麼閉嘴,要麼出去!」

    慕容傀訕訕放下曹姽,給了女兒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退到殿側自己平日慣坐的圓墩上,靜默不言。

    哪知道曹致卻道:「做事瞻前不顧後,還是被你兄長的宮門禁衛抓到,且周威正直,這要如何瞞過皇城內外?」她又不解道:「朕觀你先前心儀那個王慕之,平日多有親近之舉,如今怎下這般狠手?」

    曹姽臉一紅,不自在地囁嚅道:「女兒從前沒見過這般好看的郎君。」

    慕容傀冷哼一聲,低聲嘟囔了幾句,曹致則失笑,藉著荀玉的手抿了口茶道:「朕倒不知你這般愛美色,既愛美色,怎又捨得毀傷?」

    大殿空曠,母親的話一字一句敲進曹姽耳朵裡。戀慕嗎?從前是有的。前世母親過世後,父親不欲留戀這江左的傷心地,待在遼東不肯回來。兄姐已變成墓碑上的明德太子和豫章公主,化為黃土漠漠。至於自己,孤零零地坐在御座上,四顧無人,只有一張張想從自己身上得到權勢和榮耀的臉。

    她不是不懂,只是懶得理會,滿心只願恣心暢意地過完一輩子。沒有人期待過她能做皇帝,她委實也做不來。

    然而因為母親的遺命,王慕之像一道光亮一般破開她無趣而晦暗的人生,他容貌堪為仙人,又刻意溫柔稱意,曹姽一個才及笄的女子哪裡能夠生受?那時節真的曾全心全意依賴過他,她以為自己的郎君是亂世的高山流水,哪知道他卻是個俗世的混黃濁流,百般心意都不敵那個高台上孤零零的位子。

    曹姽一抖,聽得曹致沉沉追問一句:「觀音奴,回答朕!」

    她還是說不出口,因她能想到母親的痛心、阿爺的暴怒。

    承德初年那場變亂她早已記事,後來做了帝王,私密卷宗也閱過不少。叛逆如吳興沈氏者的討伐檄文便這樣寫:「偽臨朝曹氏者,性非和順,地實微寒。虺蜴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殘害忠良。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猶復包藏禍心,窺竊神器。因天下之失望,順宇內之推心,爰舉義旗,誓清妖孽。」

    那檄文文采卓然,她至今猶記得。然檄文之下,則是江左血流千里,吳興沈氏連同一眾逆反之人盡數被屠滅的結局。

    檄文或還是文人雅致的說法,那些所謂的勤王人馬勤的哪裡是什麼司馬氏,他們不過是不能忍受一個女人坐在至尊的位子上,便把牝雞司晨、閹宦之後的侮辱之詞拿來做文章。

    至於底下的那些粗俗士兵,則直接罵母親是個「底下豁口的雌貨」。王陸二人的話,不過是當年這件事的遺患。

    若非鐵血鎮壓,曹姽真不知父母會如何,而自己與兄姐的命運又會怎樣,但這段往事,卻是曹致與慕容傀鮮少提及的禁忌。

    於是她選擇隱瞞,也不敢看曹致,直截了當答道:「那陸參為妹妹抱不平,恰好我同在書閣裡,一時氣憤便暈了神智,把竹簡都推下去傷了人。」

    陸亭君之事眾人都心知肚明,曹致頗有些恨鐵不成鋼:「江左大族以陸氏為首,朕這番將陸亭君召入台城整治,就是不想讓你受委屈,然流言不過就是流言,朕不能公開懲治陸家。你如今這番動手,要朕如何保你?」

    慕容傀終是忍不住:「你這做母親的若捨得貶謫阿奴,乾脆就把她貶到遼東,和阿爺我放馬牧羊,不知多快活。」

    曹姽卻不敢接慕容傀的話,只等曹致細細凝神後被問道:「你通宵在排雲書閣做什麼?朕竟不知你有這等做學問的毅力。」

    這話說得曹姽臉又一紅,她只是恍然夢中記起前世的一份奏疏,可惜夢裡的自己滿心只有王慕之,卻不記得那份奏疏頂頂重要的內容。但她有了方向,便按捺不住激動,才入夜回排雲書閣翻找史書:「阿兄同我說母親要考校巴郡事宜,我才……」

    「平日不讀書,事到臨頭才知向學。」曹致語意淡淡,聽不出喜怒:「今日不是大朝會,僅是東堂私下議政。你若說得好,朕便令你將功補過。若是說得不好,你就給朕去永寧寺好好清修一番,免得又生事端。」

    曹姽心裡一喜,朝慕容傀使了一個「莫擔心」的眼色,拜別曹致後,便被荀玉姑姑帶下梳洗不提。

    辰初的議政,曹致賞了早食,因皇帝勤政,眾臣在廊下用飯乃是習以為常,和睦的氣氛下,倒是可以討論一下關於米糧、鹽鐵之類的經濟事務。

    康樂公催促進兵巴郡的事則被故意留待最後,大司農、戶部照例哭窮,五兵尚書則哭兵短將乏,荊州、揚州乃是國之重鎮,荊州掌於王氏手中,揚州則於謝氏治下,曹致不知他們願出幾分力。尤其荊州,為國西門,曹致寧願王氏一心守好這重鎮足矣。

    王道之便口稱「一切由陛下做主」,但其實眾人都知道陛下做不了所有的主。

    曹修作為太子,必是想有一番作為的,今日發言便難得不保守,他身穿玄色深衣、光華清越,言談間已是有主事風範:「巴郡自古便是兵家必爭、群雄逐鹿之地,若為往後北伐大計,我國必要先取關中。若要取關中,巴郡便是陳兵的根據與補給。昔日秦始皇統一六國,便是西並巴蜀、南取漢中,勢壓六國,遂成帝業。今成都王李氏一族內亂,正是我東魏的天賜良機。」

    曹致見曹修引經據典,便點頭稱善,而曹嫿今天是打著主意出風頭來的,不惜和自己阿兄唱反調。

    她依然頭梳高髻,足有一尺,攏在龐大的白紗冠裡,身著朱紅色的博衣官服,只是下著間色長裙,不倫不類卻富麗非常,曹嫿朗聲高言道:「如今我東魏和北漢對峙南北,北漢匈奴狼子野心誰人不知?巴郡再亂,對我國卻是居高臨下之勢,若是我國貿然進犯,巴郡聯合北漢南下,我國危矣。若是留得巴郡左右逢源,反為我國籌戰留待時間。」

    這就是不戰的意思了,但曹嫿的進言也很有道理。女帝仍是點頭,只是底下的一干臣子明白,曹修、曹嫿所說不過是他們平日說剩下的,無論動與不動,都沒有人能說服女帝下定決心。

    須知,機緣往往只有一次,或許往後百年都很難再等到巴郡自亂的時機,這也是曹致躊躇猶豫而康樂公又奏疏不斷的原因。

    曹致似乎也不抱希望,將眼光投在了曹姽身上,曹姽頭上一隻小小漆紗籠冠,身上所穿是男式大袖袍服。她本就年幼,又容貌玉美,這樣的年紀正是雌雄莫辯,且她又是有名的霸王,早上才將兩位郎君的頭打破,如今不過男服女穿,還真說不上過火。

    她也不在意眾人竊竊的打量,揚手執了自家的牡丹重喜彩雀象牙笏板,直直站到東堂正中,深深一拜,笏板都舉過了頭頂。眾人下意識地一看,笏板上光潔溜溜一片,毫無筆觸的痕跡,這三公主不學無術是出了名的,如今笏板上一字也無,她這是打算說什麼?

    曹修暗暗嚥了咽喉嚨,而曹嫿則有些喜形於色,曹致將眾人眼底的反應一一略過,又看向最年幼的女兒,想的竟是阿奴生得這麼好,以後給她找個勳貴豪門家的老實忠厚的郎君,也好包容她的脾氣,她也是不容人欺負的性子,定能過得順心如意。

    她不自覺便往殿外望去,年輕的周威仿似一棵初長成的勁松立於殿門口,手扶腰間、長劍當立,頗有一番英雄少年的氣概。而王慕之大概是傷得不重,竟也來了東堂候聽,他神色略有憔悴,卻似美玉蒙塵,讓人不由心生憐惜。曹致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各有思量。

    曹姽不知曹致已經想到了別事上去,她將那些史書上的記載於心中過了一遍,確信自己已是滾瓜爛熟,這才侃侃而談道:「母親容稟,阿奴說不來兄姐嘴中的大道理,只知去翻史書,曉得前人必有遠見。女兒夜宿排雲書閣,雖發生些憾事,所幸不負母親所望。」

    大家都知道憾事為的是哪樁,現在反被曹姽要說的話吸引過去:「阿奴翻閱自文帝至今朝的一百年史書大略,這百年間旱災四十餘次,水災四十餘次,地動四十餘次,蝗災、疫災、雹災、凍災、風災皆不下二十餘次,比之前朝極為嚴重。其間史書因戰亂缺失,實情遠重於女兒所能看到的。只在董卓之後四十五年,天災便佔其中三十四年。司馬氏竊國五十二年間,更是天怒人怨,其中四十七年均是災年。東魏立國十餘年,除卻旱澇,尚有瀕海、瀕河郡縣大溢,江海湧翻,平地八尺,連孫吳帝王的陵墓都不得保全,城門也喪於狂風。敢問母親,若是我國出兵巴郡,先不提北漢動靜,若是當年大災,又該如何自處?」

    老司農顫巍巍反駁道:「公主未必多慮,天文之事自有欽天監測算,如何又妨礙了?」

    曹姽也不糾纏,擲地有聲道:「測得著如何,測不著又如何?若真有,大司農要開祭壇做法事,學那天師道的臭道士神神鬼鬼嗎?」

    此時官居高位的豪門大族皆是天師道信徒,王、謝之流尤甚。王道之見老司農被氣了個倒仰,也並不如何反感曹姽的辱教之語,反出言道:「陛下自登基便興屯田之法,然數年間災害不斷,並無此人力物力遠攻巴郡。且巴郡山高水長,又依仗劍閣蜀川天險,欲取之絕非一朝一夕之事。若貿然進兵,未必得手,若再如公主所言頻現大災,加之北漢乘隙而入,怕是據守江左也難以做到。」

    曹致似乎很有些失望,卻又沒有太大的失望,這些都是她的意料中事。所謂朝議不過是讓朝臣知道自己從沒有放棄北伐,也是為了探測眾臣的心思。

    「阿奴倒是另闢蹊徑,」曹致有所感:「若不是連年大災,這天下百年前又何以如此之亂?」

    眾臣俯首稱是,這事便告一段落。曹致招來立在廊下的王慕之,打量著仔細看了看,便溫言道:「朕的小女調皮頑劣,王郎君該當沒有大礙了吧?」

    王慕之額角發青,然側邊望去卻實未損其容顏,女帝問其話時,依然通身的仙氣。加之腳骨微微扭傷,行走之間頗有些遲緩,卻不知怎的卻被他走出遲緩中帶著自若的姿態,再看他鬢邊不經意滲出的汗水,突地就令人心疼起來。

    曹姽見他上前,眼風不掃,動也沒動。

    王慕之躬身回話道:「慕之失禮於陛下御前,實在慚愧。」

    「你本就是太子宮屬官,朕欽賜的七品洗馬,何有失禮之說?」曹致著力安撫道:「你王氏父子二人皆是朕的弘股之臣,如今你傷成這樣,朕心有不忍。」

    王慕之似是惴惴不安,心頭卻大定,料準皇帝此番安撫自己,定是曹姽不曾告狀,遂答道:「勞陛下介懷,臣下並無大礙,只是陸參舍人,至今暈迷,且雙手均折,須得臥床數月。」

    真是好狠!眾人一瞬間都是這麼想的,曹姽卻莫名越發挺直背脊,不搖不動,嘴唇抿得緊緊,眼睛直視前方,毫不為其所感。

    曹致心裡低歎口氣,這時曹修卻開了口:「阿奴年幼,做事衝動,孤作為長兄亦有管教的職責。如今便讓她向王郎君陪個不是,來日定叫她好好反省。」

    曹修話裡混不提陸參,這是因為陸家固然對不起自己,但是王慕之看似卻是無辜的被牽連之人,皇家不得不給個說法,且王道之其人,是遠非陸家家主陸茂可比的朝中砥柱。

    公主向自己致歉!王慕之心裡一鬆,覺著自己忍痛前來覲見是來對了,否則時過境遷,可能只會不了了之。

    但他卻做出一副大丈夫的豪爽模樣:「慕之不敢當,必是臣下惹了公主生氣,公主若要教訓臣下,並無什麼可辯駁的。」

    曹致和曹修的話已出口,王道之不說話眼睛卻看著殿中的二人,王慕之雖極力攬錯,但那不過是客套之詞,大家都等著曹姽的動作。

    只見她雙肩一抖,兩支玉筍似的手臂露出大袖之外,比之雙手握著的象牙笏板,竟然不遜分毫。其中瑩潤修直之處,竟隱隱還有略勝之感。皇家貴胄、金枝玉葉,當是如此,不禁令人就心旌神蕩。大族教養的女兒未必不好,卻難得養出天家目下無人、凌駕眾生的氣度。

    只見曹姽琉璃目一轉,竟是對著王慕之笑了,其間璀璨妙麗難以筆墨言說,讓人覺得這人就該生得如此渾若天成,竟忘了她緣自慕容傀的鮮卑血統和綺麗長相:「王洗馬真是為人寬懷,如此說來,我傷了你,你竟不怪我?」

    王慕之心裡認定曹姽傾慕於自己,那雙琉璃目分明從初見開始就閃著少女的盈盈相思,他心裡既鄙棄又帶著奇異的滿足感,且他認定自己不過是受了陸參的牽連,曹姽根本沒有對曹致稟告兩人的非分之語:「公主言重,在下怎會怨怪公主?」

    自己從前怎就喜歡他呢?阿爹烈如地上業火,母親冷如天上星子。阿爺沒有母親,則英雄不世出;母親沒有阿爺,則無可撥亂世。

    然而王慕之,在烈火般的曹姽面前,卻不是那顆安定而指引的星宿。他看似清澈如泉,卻是土底暗流。

    「那我就放心啦!」曹姽「咯咯」一笑,像是林間歡快的雀鳥之聲,帶著純然的天真快樂:「我本想說王洗馬若是要我道歉,我便把你和陸舍人的妄言當堂抖落出來。如今你竟然說不怪我,我就沒什麼擔心的啦。只是你這副沽名釣譽的小人模樣,本公主就是看得不痛快!」

    曹姽話音剛落,手中笏板便橫甩過去,眾人皆不防她突然發難,只聽「辟啪」一聲脆響,眼前有顆牙齒飛了出去。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