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文 / 童歸寧
王慕之方一動,周威雖因疼痛導致神智昏沉,戰場上磨練出的警醒明銳卻絲毫未有所減弱。
然他亦然清楚,自己已身受重傷,且是傷在逃命用的腳上,對一行人等來說不吝是個巨大的負擔,陸參、王慕之於他不過是看中他背後的義興周氏的勢力,而荀氏亦不過是萍水相逢之人,英雄未成而氣短,莫不是今日真要折在這會稽山上?
若王慕之真對自己動手,自己雖不至於將他視為害命仇人,然但凡在世為人,且周威自己僅在人世度過十六個寒暑,又豈會甘心未立功業,就喪於荒山野人的手上?
周威灰心喪氣地閉上雙眼,傷腿墮於木質車尾轅處來回晃動,把掀捲的幡簾都染成一片通紅,像是一隻貪婪的水蛭,即刻就要將他吸乾。上身欲撐起而無力,但以他仰躺的視線,卻可以清楚看見王慕之在袖中捏緊的拳頭。誰能想像,這如美玉般的郎君,如透璧的手上,竟也有根根浮現的青筋?
這時一隻稚嫩而有力的手按住他的肩膀,周威感覺肩上脈搏都為之一動,彷彿血液要從心口噴湧出來。
他睜眼望見曹姽的眸中,這年幼的郎君澄澈的瞳中竟是難言悲傷,他顯然也明白了王慕之欲做而尚未做的意圖。明明是千鈞一髮就要命喪荒山的奪命一刻,三人卻在電光火石間明白了這不可告人、卻又無可指摘的隱秘情勢。
曹姽不知道若不是因為周威受了重傷,那麼被王慕之丟棄的人會不會是自己?亦或是連曹嫿都不能倖免。
她的眼神突地果決起來,左手牢牢按住周威的肩骨,其間凌厲竟遠勝於他外表年紀,周威覺得自己明明沒有受傷的肩膀幾乎都要被這眼神灼傷。
這時曹姽右手袖管受風翻起,露出青龍纏臂銅弩機,機身是一隻白虎臥雲,小巧的白虎腹中藏著數支精鐵弩箭。
她就如方才投出蓮花驍一般,例無虛發、發發要害,拿犁耙幾乎扯斷周威小腿的那人,被曹姽一箭透眼而出,腦後爆出一片紅漿,弩箭「咚」一聲叮在土道旁的矮樹上。那人像只斷線的紙鳶,雙腿一彎摔在自己的犁耙上,生生將脖子穿了上去。
他的同伴卻因為這一路奔襲,早已殺紅了眼。有人遇害,彷彿更堅定了他們將牛車上人一網打盡的決心。
曹姽一咬牙,毫不猶豫抬手將弩箭射入距離牛車最近的人的眉心。那人前衝之勢太猛,直接往側前方橫飛出去。牛車後輪軋過人體的不知何處部位,濺起一片血肉,染紅了曹姽半邊袖子。
還有三人緊隨不捨,白虎腹內只有僅存的一支銅箭。
曹姽呼吸加重,周威見她這次遲遲不出箭,心內明瞭,就去掰她按著自己肩膀的手。
曹姽看一眼王慕之,聲音恨恨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周兄忠義,荀某敬此等忠義之士,若有小人作祟,箭剩下一支,我便送給自己人!」
王慕之從未親眼見過狼,可觀曹姽卻真正如一隻草原上衝他示威的幼狼,他腦子裡突然閃過台城內的傳言:三公主姽,燕王慕容傀鍾愛之幼女,驕奢無度,卻亦最像當今陛下曹致,小時隨燕王在遼東常住,女帝若是「十發十中」,燕王親自教養的公主當得起百發百中。
遼東行獵,獵場百里,燕王及手下捕獲常以萬計。這樣成長起來的三公主,沒有手軟的道理,更無虛發的可能!
只見她拿窗邊葦席精簾的結繩纏在腳踝上,突然半身翻出窗外,腰身彎出極不可思議的角度,如馬上飛燕。狂亂的顛簸中,竟又是一箭,這一箭至關重要,曹姽竟將銅鑄虎尾所扭成的扳機生生扣斷。車後追著狂奔的二人,以曹姽冒險翻出的角度正站在一線上,精鐵機簧帶動細韌絲帛絞鹿筋而成的弩弦,力道足有百來石。近距離之下,同時貫穿二人胸口要害,雙雙從破衣爛衫內飆出一股血箭。
周威若不是爬不起身,早要撫掌擊節,大讚一聲「神乎其技!」王慕之瞧得目不轉睛,不知何故竟離不開那只細白的纖臂,龍身纏在其上,而那肩臂卻有不輸於千錘百煉金屬的強韌。他頓起敬而遠之之心,卻偏偏移不開目光。
曹姽腰身一騰,以一種絕難想像的柔韌翻回車內,幾乎扯下自己半邊袖子般將盤龍纏柄從手臂上卸下,扔掉白虎箭匣,那青龍現出全身,竟是一把南夷所用彎柄匕首。她這樣翻騰竟連氣也未喘,然畢竟十歲之年尚小,似乎已是強弩之末,這匕首被她直甩出去,周威心喊「不妙!」
果然,那細小卻鋒利的匕首只像一道「颯颯」的微風,聲勢如不可擋,最後卻差之如許,只削去最後那人半片耳朵。
這不要命的人像是索命的惡鬼渾不知疼痛,揮舞著斧范砍在車尾轅上,離周威的要害不過毫釐,車轅崩裂的木屑幾乎飛到曹姽的臉頰上,這細微至極的刺痛在失手之後,如貫心般讓曹姽僵得手腳麻木。
曹嫿和陸亭君的尖叫像是從雲外傳過來,曹姽聽不分明。那惡鬼的手離開了斧范,眼窩裡插著的那支箭矢尾端,鷹羽還在震顫。
牛車再一刻就要散架,陸參是將腰帶都解下拴在車轅上,陸氏豪富之家,衣飾布料富美,才好歹撐了這好些時候。
他揉揉眼,發現原該在山下等待的侍人及其荀氏姐弟的部曲不知為何都上到了半山,部曲中戴著一頂奇怪圓帽的胡人大漢的強弓還未卸下,知道有人來救自己,陸參心下一鬆,發現周威劍刺牛臀之處,早已被自己失去心智般抽得稀巴爛。
陸參手上一停,血流如注的牛一歪,側跪在地上抽搐。他也不知自己的下衣因為解了腰帶的緣故鬆脫,外袍迎風翻捲,光著兩條腿,像跑脫力的狗一般倚在車身上喘氣。
大虎素來溫柔縝密,小虎又活潑急切,兩人皆放心不下曹姽,待眾人上山一刻後,她二人就強令部曲隨自己步行上山。
陸氏的侍人們原已散到富春江邊戲水,本不情願跟隨,但見荀家的部曲全都走空,自然也不敢留在這荒郊野外,這才會跟隨著一道上山來。
大虎在幾乎成一堆爛木破布的車裡尋找曹姽,周威血流如注的雙腿讓她驚嚇得幾乎暈厥,直到看見曹姽才猛地跪到地上,抱住自己公主的雙腿哭泣。
一旁的小虎見曹姽血染了半隻袖子,大呼小叫以為曹姽受了傷,曹姽才捲起袖子示意自己沒事,言明周威急需救治。
身邊陸亭君竟還未哭累,脫險後又是嚎啕一番,陸參拉扯好衣物忙上前安慰,陸亭君止了哽咽,怪責侍人沒有盡速解救自己,劈手就將貼身婢女的臉蛋扇紅。再見王慕之,站在路邊,似是超然望著這一片紛擾。
然曹嫿一邊在侍女幫忙下扶正因奔逃而歪斜的高髻,眼睛溜到王慕之娟紗外袍沁出的微微汗跡,勾唇冷笑一聲。
她姐妹二人所帶的部曲中,有不少人是燕王慕容傀此次派來護送公主的得力親信,亦是身經百戰、驍勇資深的武士,有二人忙將周威平躺放在泥地上,扯了布條紮住大腿,減緩血流。
又給周威粗粗撒了一番隨身攜帶的草藥,不想周威卻還勉力而清醒地告訴曹姽分出人來上山搜尋餘孽,又讓靈巧侍人尋找附近鄉野的客舍,狼狽的一群眾人才稍稍得了整休。
曹姽坐在普通農家的土墩上,邊上大虎似個淚人兒,彷彿遇險的不是她自己而是這個哭包侍女。
這讓曹姽好話說盡,又賭咒發誓向大虎姐姐保證以後絕不在陌生地擅自行動,才得了解脫。這時小虎著了深衣,小著步子跑進土房裡,也不壓著聲音道:「會稽太守庾希來了。」
庾希是個瘦高的中年人,臉上的皮幾乎是裹著骨頭,深深勾勒出不苟言笑的面骨來。偏他又是庾家很有才幹的子弟,性格清高剛直,曾是讓曹姽極為頭痛的角色。
有一度,曹姽只要翻開一疊奏疏裡的一本,便能按著字跡辨認出來自庾希,真真恨不得投入火裡焚成灰燼。
看見庾希,曹姽不自覺就在土墩上坐直了一點,曹嫿不由就看了曹姽一眼,不過是個郡縣太守,在豪門雲集的建業都不算個大官,何至如此?
待到庾希一進來,曹嫿發現自己背也挺直了,頭上高髻越發顯得沉重,她頭疼起來。
曹姽見庾希,這人除了嘴在動,臉上其他紋絲不動,蒼白單薄的上下兩片嘴唇一開一合,她便開始神遊天外:「二位公主尚且年幼,怎可私出台城?會稽山乃吳地眾峰之傑,峭路險絕,離棄左右上山,更非二位該當所做之事。況二公主封邑為山陰縣內,若是欲覽會稽山吐納雲霧、澄壑鏡澈之美景,當與下官知會。如今二位非但血染會稽山,還叨擾民戶,更兼不知悔改,不知即刻啟程,下官不日便上奏陛下,決議此事。」
曹嫿便念得頭大如斗,然二人中她又居長,曹姽不便出面,且她明顯沒有在聽,曹嫿只好頻頻點頭:「庾太守所言極是,備車!備車!」
「公主且慢!」庾希一改作揖的姿勢,挺著如勁松般的背脊,一揚袍袖沉聲道:「二位公主是陛下嫡親子女,二公主為長女,三公主更是幼女,貴重至極。豈可隨隨便便就使了粗野車駕,賤物豈可承載貴器!某知二位公主歸建業心切,然二位怎可全不知禮節!待下官上書陛下,請陛下准了公主乘坐下官的車駕,才可回台城。」
怎又是上奏母親?曹嫿一陣暈眩,忙扯開話題:「不知周威的傷勢如何?」
「回公主,已上藥包紮妥當,需臥床靜養數月才可!」庾希一摸鬍鬚,突又一臉憤憤然:「義興周氏軍功盛大,於陛下有從龍之功,即便如此,周威守護兩位公主,死亦何懼。自吳興沈氏因謀逆敗落,他義興周氏如今在江左全無對手,饒是如此,他周氏更當謹小慎微、竭盡忠義。這周威卻讓二位公主受驚奔逃,還累三公主出手相救。下官定要奏疏一本,稟告陛下他義興周氏教子不嚴,學藝不精,當思之戒之,懲之教之。」
曹嫿目瞪口呆,曹姽又暗暗把肩縮了縮,恨不得庾希看不見自己才好。
陸亭君方知曹姽是個十歲的女孩,她與她那個姐姐就是當今陛下的兩個女兒,並不比山上遭襲受的刺激小。
雖可腹誹曹姽不知禮儀、胡作非為,小小女郎著了男裝就到處亂走,還學男人騎馬、學胡人射箭,可觀她坐於土墩上,卻像就要從土模上拿下燒製的雛胚,不過是璞玉未雕琢,卻是人坐在那兒,就是一番奪目的風景。只是她入畫的非首飾裙帶,而是錚錚傲骨,你想折斷她,她偏姓的是曹。
陸亭君又咬唇,並未著意聽庾希的話,這時見王慕之站起往前朝庾希作了一揖,雖今日吃了許多灰塵,聲音仍不失朗潤:「在下琅邪王慕之,父王道之,族中兄弟排行第七,與周威周都尉亦是至交好友。在下要說,周兄不過只是十六少年,今日所為他不知二位公主身份,亦是義薄雲天。大節無虧,小節無礙。」
他平日在家,往來之人莫不自詡名士風度,常以手執麈尾、清談玄辯為風雅。王慕之觀庾希,絮絮叨叨、三句不離奏疏,便生了輕視並好勝之心,自報琅邪王氏門第後,便為周威說話,也想一箭雙鵰,解了二位公主的尷尬。這庾希太守對著小事窮追猛打,讓人覺得煩擾而可笑。
庾希毫不避諱地打量這少年,他任會稽太守,在此地經營日久。會稽是個小郡縣,他在建業實算不上什麼,但是他在曹致心裡是掛了名的,自不是平凡人物。
「少年玉潤,風度華彩。」庾希微點點頭,不待王慕之暗喜,旋即便斥責道:「王慕之之名本官未聽說過,至於你是王六郎還是王七郎,本官明日也會忘記。觀你年齡,本官大你一輩,長輩說話,豎子緣何插嘴!若論官職,你可曾入仕授官,憑何反詰於本官?你父王道之本官並不熟識,若欲假父之名行沽名釣譽之實,本官勸你趁早回了烏衣巷,香車寶馬,自在一生。」
這是罵王慕之也是罵陸參,他也是及第而未正式授官的豪門弟子,且又貴為狀元,王慕之也不過只是探花郎而已,他便漲著豬肝色的臉跳將起來:「你說什麼!」
這勾起王慕之心中痛楚,他那苦讀多時最後得一華而不實的探花之名,也是因為三公主當初一句戲言而定,如今女帝陛下並未授官,庾希所言一字都未錯。他輕視庾希在先,卻不知庾希是這樣不講情面的人,陸參哪有資格比他還不甘,王慕之苦苦嚥下酸澀,淡然道:「庾太守所言句句屬實,在下受教,陸兄也不必不平。」
「的確不必不平。」曹嫿感謝王慕之轉移庾希怒火,便拉起呆呆的曹姽道:「我等便隨庾太守去了,母親父親想必還等著我們消息。」
曹姽不欲令父母操心,她站起時下意識望了一眼王慕之,不意卻看到那玉質般清冷的眼眸中乍然漾起的細微不忿。而王慕之亦看到曹姽回眸一望,頓時收斂心神,微微肅容一揖,天生一段郁美風度。女郎見他對自己如此告別,定會覺得這不是告別,而是時時會縈繞心上。
然曹姽今日見他幾番變化,坐在太守府的車駕上,又將前後細想一番,憋不住問曹嫿道:「伽羅你說王慕之幾時知曉咱們的身份?」
曹嫿瞥一眼她腰間玉璧,鼻子了溢出「哼」的一聲:「總之不是在庾希來訪時,不然他想動手的對象絕不是周威。」既不是周威,更不可能是陸氏兄妹,自然就是她們這兩個身份未明之人,曹嫿話鋒一轉:「都是你鬧著要看王慕之,母親若因此事責罰,我可不管你。」
誰要你管?曹姽與她一樣冷哼,轉頭看窗外。
窗外庾太守策馬,想到瞎了只眼的「惡徒」的招供三公主臂弩之事,眼裡的深沉比頭頂的暗夜還要晦澀十分。
至於那「惡徒」,不,不,這哪是普通「惡徒」!
明日看來還需奏疏陛下。
台城內的太子殿下聽說自己兩個妹妹遇險,上奏女帝以長兄之名、稟親緣之誼,意圖從會稽把人親自接回來。
曹致自然不會讓自己的三個孩子都待在那麼危險的地方,而曹姽、曹嫿又因此事被庾希參了一本,等二人在庾希與禮官一番拉扯之後,才終於坐著庾家的馬車,灰溜溜地回到了台城。而此時曹致御案上一堆高高的奏疏,足夠曹姽、曹嫿在含章殿禁足到出嫁還不夠。
「陛下可要傳這庾希進建業?」荀玉給錯金博山爐添上香,看著曹致靠在案幾上愜意閉眼:「這日日來奏疏,不若傳來當面問個清楚。」
曹致怎不知庾希為人,觀曹姽和曹嫿兩個小姑娘的慘狀就知道:「朕頭疼,不想見他。」
荀玉暗笑一聲,俄而想起一事不知如何開口:「燕王殿下今日似乎不大爽悅?」
曹致仍然雙眼緊閉:「他只要南下,哪日見他爽悅了?」
細細看了一眼女帝表情,知曉她並無不悅,荀玉字斟句酌道:「此番卻是為了三公主,不枉燕王一片拳拳愛子之心。」
「朕知曉燕王著人弄了許多野豬,暗投在吳地大姓人家的莊園,陸侍郎歸家路上,還被衝撞弄折了腿。」曹姽微微睜開眼,卻不掩其中精光:「此事竟與阿奴有關?」
荀玉便趁此全說了:「自那日會稽盜賊之事後,建業便有風傳,周家小郎君施救於遇劫眾人,然三公主卻不顧恩義,拒絕施援於周郎君,建業流傳三公主刻薄寡義,言辭十分難聽。」
「伽羅雖略施小計傳話於朕聽,但阿奴是她妹妹,伽羅不會做這等絕事。」曹致撫掌,並未大發雷霆,然原本就清冷的嗓音裡添了一絲凜意:「只不過一個小小女郎,自以為聰明,卻不知真正人上之人,不必任何手段,一番刀斧,人便永遠說不出話來。」
荀玉拜伏在地,絕對地忠心於曹致:「陛下說得極是。」
曹致撫了撫卷在腳下的銜蟬奴,反令荀玉:「明日讓阿奴來太極殿一趟。」
曹嫿未因此事受罰,照樣日日打理她的各式髮髻,聽貼身的宮人說道陛下傳了三公主,她反往飛天流雲髻裡笑瞇瞇地插了支酷似曹姽眼眸的琉璃蜻蜓簪。
她努努嘴道:「母親不過說她兩句,說不得阿奴還撿個大便宜,那王慕之不管是個什麼東西,偏投生在王家。若日日對著,總比那對碧色玻璃盞好看些,給我扔了去!」
曹姽不知周威竟跪在太極殿前,聽大虎說他的腿上還未大好,曹姽見他時周威不知已跪了多久,他一言不發直挺挺地跪著,曹姽縱是走過也目不斜視,身上卻似糟了夏日的暴雨,汗濕了重身。
見此景,曹姽急急便闖入了東堂,母親極少在式乾殿之外召見他們這些子女,她心裡不由犯怵,東堂乃是議國政的地方,曹姽不知自己何時犯過了大事。
曹致並未一板一眼地處理政事,曹姽進去時,她正拿著一個色彩鮮艷、牛皮蒙成的小巧鞠球逗著銜蟬奴,荀玉宣了曹姽進來,她也無所謂被看見,信手將鞠球一扔,銜蟬奴跟著那小球竄到了隔室,自顧自地玩起來。
曹姽待著的地方,它也不會主動靠近。
母女說話,雖不親密,卻並不耍心眼,曹致正身坐下,望著下首的ど女:「當日是你言明不救周威?」
曹姽原本就在猜母親召見的用意,又見周威長跪在外,心裡早猜得不離十,便直直跪下:「是!」
曹致並無絲毫怪罪的意思,彷彿是個只想知道女兒所思所想的母親:「為何說那樣的話?你不怕人說你是反覆小人?」
是她不願意救周威的話?還是威脅王慕之不要動周威的話?曹姽不解,便兩者皆答:「救就是救,不救就是不救,女兒沒什麼解釋的。」
見曹致不說話,曹姽大著膽子陳情道:「女兒的弩機乃是父親所贈,雖是銅製,制式卻與母親御用之物未有不同。白虎腹中只有三箭,我若是拿這三箭解周威之困,今日大概並不能在式乾殿回話。阿爺從小教我,三箭不出匣,出匣定乾坤。周威是個好男兒,他若不是自己逃出,女兒不會救他!」
「小人不會理會你的所圖,你當日說話若像伽羅那般……」曹致有些煩躁,自己截斷了話頭:「也罷,你若行事如伽羅,你便不是你。」
曹姽聽這話更像自言自語,但她聽得懂母親並未怪罪,就想該為周威求個情。
不料曹致似乎知道她所想,不欲多言就讓荀玉帶她出去,曹姽在廊下遇見了慕容傀。慕容傀難得進台城,曹姽便撲上去抱著自家阿爺的腰,慕容傀想她才惹事,若是將她帶出去,唯恐曹致又要生氣。曹姽也乖覺,不求他事就求讓周威快些回去躺著養傷。
慕容傀大笑捏她臉蛋:「我家小阿奴莫不是擔憂心上人?」
曹姽沒好氣地拍開那隻大掌,一本正經地道:「阿爺莫胡說,你答應我讓周威早些離開就是了。」
「好!好!阿爺不說!」慕容傀有些鬱悶。
再看阿奴,早像草原上的鳥兒飛出老遠了。
荀玉照舊還是一臉的不歡迎,慕容傀視她為無物,大喇喇歪坐在式乾殿榻上。他身上皮袍內鎧,泛著一股皮毛的濃郁氣味,配著荀玉才燃的玉山香,變成一股難以言喻的怪味兒。
曹致微不可見地皺眉,銜蟬奴瞅著曹姽離開,正想膩回女帝身邊,在慕容傀身前躊躇不進。兩人一貓對峙片刻,慕容傀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出手,鐵鉗般的手牢牢揪住銜蟬奴的尾巴擲了出去。貓兒慘叫一聲,卻於遠處安然落地,終究不敢再靠近,而是蜷縮起來舔著尾端的皮毛。
慕容傀滿意荀玉沒有闖進來,這是他這一生中,少有地讚賞荀玉的時刻。
「你又招男人進宮?十六歲的有什麼嚼頭?」
曹姽原本摩挲著腰間金扣,如今金扣被重重一捏扣不上了:「近日建業城外莫名多了野豬,你可是要把遼東行獵搬到南邊來?」
慕容傀見她挑明,便大喇喇承認:「我不好與小女子計較,卻也懂子不教、父之過,陸茂教不好子女,我便教教他。」
曹致很想問他一句既然子不教、父之過,他自己就把阿奴慣成那副樣子?
「伽羅故意讓人傳話,朕觀阿奴雖關心周威,卻未有什麼逾越的情分。」她瞥了一眼案上壓了許久的新科授官名錄,王慕之赫然便是新任太子洗馬:「朕看伽羅的想法有幾分可信。」
「哼,那個王小兒不過才幾歲,就知到處招惹女人惹事生非,我前幾日特地去見了見,身上沒有幾兩肉,以後怎麼保護阿奴?」
曹致想說王家勢大,想說王道之雖有私心,於國事上卻是個可靠的人,曹致勢必提攜他更進一步。如果真的要從豪族中選出一人,她寧願那人是王道之,可慕容傀完全與她南轅北轍:「這等熏香敷粉的小兒,待我擒他上遼東,日日騎馬,頓頓吃肉,保管養得膘肥體壯。若他不樂意我家阿奴,我就把他剝光了關在臨秋齋,他們這等人最是愛面子,不怕不就範。只要阿奴喜歡,我就整到這小子服。」
曹致深吸一口氣,又慢慢按捺下去:「你既然找了那麼多野豬,不如幫朕一個忙?」
慕容傀並不是蠢人,他進門一見曹致案幾上堆積如山的奏疏,便知是一個人的傑作:「庾希那混賬老兒,別人當他剛正不阿、清高自賞,卻不知此人最是奸猾。這麼多年,庾家總算托了伽羅和阿奴的福,可以同那陳郡謝氏鬥上一鬥。」
曹姽聽慕容傀終於正色與她談國事,心裡到底鬆了口氣:「他們能斗便好,只怕庾氏無能無力,你知朕早想合併黃白藉,天下再不分僑民土著,如此將關中一帶塢堡全數收復,復業不過百年間。」
她的心願慕容傀都知道,他一直都知道,可他一直想問問曹姽可知人這一生不過百年,甚至連五十年都難。
他復換上笑嘻嘻的臉,擠在黝黑粗獷的臉上說不出的怪異,讓曹致的鼻端又敏感地捕捉到毛皮的味道:「為夫若幫這個忙,致兒你就不該留那小郎君了吧。」
曹姽本不意多折磨周威,歸根結底,做臣子的未保護好皇家,便是大錯,不管緣由。外頭留言又烈,全是曹姽對周威見死不救,她默許周威在台城跪上這小半時辰,一是消減了周氏因留言而起的惶恐,二是阿奴前來覲見後周威便免跪,旁人當她求了情,多少可以挽回些名聲。
周威進來謝恩的時候,荀玉還特地帶來台城內的醫官,好給他及時看傷。
曹致原本待周威若子侄,只是慕容傀跑到她面前說了那麼一席話,讓她再看周威便不得勁,叮囑了幾句便打發了。周威不知帝心,越發誠惶誠恐,周氏一門往後數年極其盡心,倒是一件因禍得福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