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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七十五章 有人歡喜有人憂(下) 文 / 莫采

    短短兩日,眨眼即逝。

    近日來日光格外充足,天氣十分燥熱,夏湘整日懨懨的,卻依然堅持著蹲馬步。她發現,許多天來的努力似乎有些成效,雖然曬黑了些,身子卻越發結實了。

    第三日,父親來了。

    夏湘沒有想到父親會來,又不是生離死別,還不至讓父親大人動容罷?

    從來到這個陌生的世界,知道了父親的存在,夏湘便對這個父親沒有投入多大的希冀。尤其那晚,坐在書房外的石榴花旁聽了父親與柳姨娘的對話,夏湘便從骨子裡認為,父親是個涼薄而虛偽的人。

    明日自己便要上路了,這個時候,他來做什麼?

    要跟他的傻女兒說些什麼呢?夏湘心中暗暗哂笑,臉上卻一如既往保持著癡呆的笑容,怔怔地望著父親,望著父親手上盤子裡的父女餅。

    父親的目光眄向乳娘和丫鬟,淡淡地吩咐道:「下去吧。」

    乳娘向夏湘使了個眼色,便帶著兩個丫鬟匆匆出了廂房,小意將房門虛掩上。

    門上的簾子無力地垂著,將夏初最先成長起來的蚊蠅擋在了外頭,也擋住了門外潑雪似的白月光。

    有風從虛掩的門扉間溜了進來,輕輕搖動著及地的竹簾,發出沙沙細響。

    看著父親走到眼前,夏湘咧著嘴笑,伸手抓了個父女餅,開始胡吃海塞。嘴上吃的痛快,心裡也跟著痛快,不知父親端來一盤子父女餅,是否還記得當初為這雞蛋漢堡改名父女餅時,自己話裡的那份情意。

    父女餅父女餅,父女不相離,而事實上,父親巴不得把自己送到世上某個角落,此生不相見罷?

    偶爾,她也會好奇,柳姨娘所說的疙瘩是怎樣難解的疙瘩,讓父親做出這樣與自己離心離德的決定來。

    一個八歲的孩子,能闖出多大的禍,才會不容於父親的眼。

    可是,原本也沒指望擁有的感情,便是消失了,也不會多難過。

    故而,夏湘並不急著去探究,父親心中的疙瘩到底是如何生成的。

    因為……沒興趣!

    「慢些吃,別噎著。」父親伸出白皙而骨節分明的手指,小心拭去夏湘嘴角的油污。

    夏湘沒有說話,依然像個真正的白癡一樣奮力吃餅。

    半晌,父親的聲音再次響起:「你是個好孩子,可惜……未能攤上個好父親。你是個沒有福氣的姑娘,為父也是個沒有福氣的人,沒有福氣……守著你這樣好的女兒。」

    說完,父親站起身來,朝門外走去,平日裡挺拔的身板兒,竟有些微微佝僂。

    父親走了,盤子還在,盤子裡的父女餅還在。

    父親走了,餅涼了。

    夏湘將手中沒有吃完的半張餅放回盤子裡,頓時沒了胃口。明日便要走了,他來跟個傻子說這些不鹹不淡的話,有什麼意思?

    乳娘撩簾而入,一眼望見夏湘那張愁苦的小臉兒,忍不住問道:「老爺說了什麼?」

    夏湘癟了癟嘴,露出一絲鄙夷來,沉著小臉說道:「反正不是挽留我的話,說了跟沒說又有什麼分別?」

    「總歸是您的父親……」

    「父親?」夏湘依然惱火著:「湘兒不傻了,父親便是父親。湘兒傻了,父親便要將我送到田莊去。如此父親,不要也罷!」

    乳娘一把摀住夏湘的嘴:「大小姐,這話可說不得。」

    「嗚嗚,」夏湘掙扎著,嗚咽著:「乳娘,您鬆手!」

    然而,乳娘剛一鬆手,夏湘便梗著脖子說道:「為何不說?這兒又沒有旁的人?」

    「老爺再錯,對您也有養育之恩吶。大小姐方纔這番話,可是大不孝,大不敬啊!」

    「父慈子孝,既然父親不慈,做兒女的為何非要逆來順受?」夏湘瞧了乳娘一眼,顧慮著對方脆弱的小心臟,到底還是稍稍壓下了自己的怨氣:「不過,您放心,湘兒絕對不會仇恨父親,父女間,哪有什麼深仇大恨呢?」

    「這才對,這才對……」乳娘舒了口氣,復又歎了口氣:「明兒便要出府了,大小姐真的想好了?」

    夏湘咧嘴一笑:「能出了這夏府,自然是喜事。」

    乳娘點點頭:「大小姐覺著好,那便是好的。」

    「對了,」夏湘轉過身,拉住乳娘的手,笑道:「您家裡有個小子是不是?應該比我大上幾日,明兒估計就能見著了罷?他叫什麼名字?」

    「叫小書,我……我還是希望他能多讀書。」乳娘臉一紅,有些不好意思。

    夏湘點點頭:「這名字好聽,比我的要強上許多。」

    夏湘,下鄉,上山下鄉,看吧,自己到底被趕去田莊,眼看就要走上農婦的光明大道了!

    二人又說了會兒閒話,便各自歇息去了。

    明日就要啟程去往田莊了,夏湘心裡有些激動,可一想到祖父,想到蘇姨娘和柔姐兒,夏湘又難免心下黯然。

    祖父不會離開夏府。蘇姨娘也不會離開夏府。因為夏府是她們的根。

    夏湘抱著被子,將後背敞在被子外,感受著夏夜晚風的涼爽,默默感歎:總有一日,我要成為祖父和蘇姨娘的

    根。

    這一晚,她夢到了許多人,許多事,前世的,今生的,微笑的,哭泣的……最後,所有的人和事都化成了那晚的大雨滂沱。

    夢裡,她又看到那些厲狠肅殺的刺客,蒙著面,握著匕首,在雨夜的大街上飛速前行。落在臉上的雨滴混著木頭的鮮血,帶著一絲溫柔和粘稠,夏湘睜大了眼睛,看到那個穿黑衣的小男孩,在雨裡拚命奔跑……

    她想看清那小男孩的臉,想看看這個忘恩負義的狼崽子到底長了怎樣一張臉,卻如何都看不清,也記不起……

    夢迴,驚醒,滿頭大汗!

    夏湘睜眼,瞧見朦朧的天光正奮力驅散夜晚的黑暗。晨起的鳥兒撲稜撲稜翅膀,在枝葉間跳躍著,鳴叫著。

    天尚未大亮,只有下人在外面走動,輕手輕腳準備著熱水、毛巾、早飯……

    夏湘躺在床上,任由額上的汗水凝成一股,順著鬢角,浸入髮絲裡。清晨的風乾淨而清涼,滿身冷汗經風一吹,夏湘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夜雨裡的刺客、夜雨裡的血、夜雨裡的木頭、夜雨裡的小男孩、夜雨裡的長街……還有夜雨裡的大雨滂沱,依然徘徊在夏湘的腦子裡,經久不衰。

    那晚,她表現的足夠勇敢,卻並不代表,她不怕!

    事情過去許久,夏湘依然會害怕,會時不時夢到那晚的血腥厲殺,依然會止不住地顫抖。

    過了許久,身上的冷汗被晨風硬生生吹乾了,夏湘才坐起身,嘴角微彎,露出一絲發自肺腑的笑意。

    今日,便要離開這裡,離開這個天井。

    細軟箱籠已經收拾妥當,夏湘的東西並不多,只拾掇出兩個包裹一個箱籠。夏湘走到妝奩前,拉開一個四四方方的小盒子,取出裡頭一個圓筒狀的東西,小心收到了包裹裡。

    父親送的望遠鏡,要好好收著。

    萬一日後窮的吃不上飯,將這東西當了,能換不少銀子,能買許多糧食。她按了按包裹裡的望遠鏡,默默歎了口氣。

    碧巧和採蓮聽到動靜,輕手輕腳走到門口兒,小心掀起竹簾一角,見夏湘正站在窗前發呆,連忙端了熱水毛巾來,服侍夏湘洗漱。

    瞧見碧巧和採蓮喜不自禁的模樣,夏湘的心情也跟著好了起來,暫時將石榴花旁聽到的話,將包裹裡的望遠鏡,將夢裡夜雨中肅殺的血腥味道拋諸腦後。

    她促狹笑道:「就這麼開心?」

    採蓮是個穩重內向的,抿嘴一笑,沒有接茬兒,反而紅了臉。碧巧將熱毛巾遞給夏湘,嘿嘿笑道:「只要您好好兒的,田莊比府上強。」

    聽了碧巧的話,夏湘微微一愣,心中頓時溫暖了起來。

    她吸了口氣,將熱毛巾從臉上取下,晨風蕩漾,頓時神清氣爽,無比舒適。

    急什麼呢?即便此時成不了蘇姨娘的根,成不了柔姐兒的根,更成不了祖父的根,但至少,已經成了乳娘、碧巧和採蓮的根。

    有根,便不是浮萍,不會孤苦無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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