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39章 剜肉 文 / 雲意遲遲
每逢碰到得了急症的病人要出診,劉昌便背著這個藥箱急匆匆地出門了。劉春嬌平日裡無事,就幫著整理打點藥箱裡的東西。哪一格放了什麼藥,哪一格擱了什麼刀,她比誰都清楚。
劉春嬌身子一晃,強自鎮定下來。
「春嬌,將藥箱夾層的那把刀拿過來!」老劉郎中看出了劉春嬌的失態,這個藥箱的確是劉昌生前留下的。自從劉昌故去後,老劉郎中無所寄托,若是一想起兒子,便將這個藥箱拿出來不厭其煩地整理著。這趟來得匆忙,便隨手將這藥箱子帶了出來,左右出診該用到的東西,這裡面都有。
劉春嬌聞言,打開藥箱,熟門熟路地從裡面拿出了一把用棉布裹著的刀來。
刀?
眾人的心頭具是一顫,只有臥在床上的伍彪依舊燒得迷迷糊糊、無知無覺。
老劉郎中接過來,順手從棉布裡抽出了把刀來。這是一把很精緻的小刀,刀刃只有成年男子的半掌長,一指寬,又輕又薄,可是卻又閃著寒光,看起來鋒利無比。
老劉郎中滿意地點了點頭:「老夥計,好日子沒用到你了!」轉而又囑咐道:「春嬌,將藥箱子裡的那個白色瓷瓶裡的膏藥箅在乾淨的棉布上;你們家若是有白酒的話拿點過來,再準備上一盆溫水一條帕子。」
莊善若的目光卻落到老劉郎中手上的那把小刀上,想像著鋒利的刀頭旋進伍彪的皮肉裡,會是怎樣一種沁入骨髓的痛楚。
床邊除了老劉郎中,便只剩下了莊善若與劉春嬌。
劉春嬌想起劉昌,站在床邊,神情便有些恍惚了起來。她這副樣子落到老劉郎中的眼中,卻更坐實了他心中所想。
老劉郎中伸出左手的大拇指輕輕地拂過小刀鋒利的刀口,突然道:「春嬌,等會我動手的時候。你將他的左腿固定住,可千萬不能讓他動,這一動,準頭就偏了。少不得又要多吃點苦頭了。」
莊善若覺得很奇怪,非親非故的,老劉郎中怎麼竟讓春嬌去扶住伍彪的腳,而且男女授受不親,於情於理也都不合適。
「春嬌?」
「哎!」劉春嬌慌慌張張地回過神來,分明有些為難,「這,我恐怕按不住。」
老劉郎中責備地瞥了她一眼:「你若是按不住,他可要多挨上兩刀了。」
莊善若忍住心中的疑竇,建議道:「春嬌力氣小。恐怕不能勝任,還是讓張大哥來吧,他的力氣大些。」
老劉郎中卻道:「民間雖有關羽邊刮骨邊下棋的故事,可生生地剜掉一塊肉可不是一般人能夠忍受的。伍彪若是吃痛,掙扎起來可是不得了的。還需得有個人壓住他上半身才好。我年紀也大了,精力不濟,眼花手顫,也得有人幫著我掌住他的腳。哎,若是我年輕個十來歲也不必費那麼許多工夫……」
原來動這手術需要有人一頭一腳壓住伍彪。
莊善若了然道:「有勞劉郎中了!只是春嬌素來怯弱,要不還是我來按腳吧!」她是伍彪名義上的姨表兄妹,由她來按。似乎更名正言順一些,也希望能夠分擔些伍彪的痛楚。
不知何故,老劉郎中竟愣了愣,見劉春嬌沒什麼反應,才點了點頭:「也好!」
一切準備就緒。
伍彪依舊平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張山坐在床頭。伸出兩隻粗糙有力的手死死地按住伍彪的兩個肩頭;莊善若盤坐在床尾,毫不避嫌地將伍彪的左腳放在自己的腿上,緊緊地抓住他的腳踝,讓受傷的小腿肚部分懸空;伍大娘被勸著在院子裡等候,只有張山家的拿了條濡濕的乾淨帕子等在一旁。
唯有劉春嬌。下意識地退後了幾步,抵住背後的桌子,她的目光落到了莊善若的手上,想看又不敢看。此時,這雙纖細柔白的手正以一種緊張的姿勢箍住一隻黝黑粗糙的大腳,形成詭異的對比。這雙手的指節因為太用力的緣故變得青白,倒是顯得那隻大腳無知無覺的坦然。
善若姐,怕是很擔心吧?
劉春嬌早就看出了莊善若與伍彪兩人之間若有若無的情愫,更何況此時情勢緊急,莊善若早就顧不得避嫌了。
「抓牢了!」老劉郎中中氣十足地低喝了一聲,話音未落,只見手中的刀片寒光一閃。
「噗呲!」是鋒利的刀刃劃破皮膚的聲音。
「嗷——」伍彪吃痛的叫聲,帶了血淋淋的痛苦。
「阿彪,阿彪!」伍大娘聽到動靜,慌慌張張地推門進來,「怎麼了,怎麼了?」
老劉郎中下意識地皺了皺眉頭,手上的動作一滯。
「張嫂子,你先陪伍姨出去等著!」莊善若當機立斷,她用盡全身的力氣壓住伍彪的腳,能夠感受到從腳部傳來的陣陣戰慄。若是因為伍大娘而耽誤了手術,那麼,恐怕伍彪要遭更大的罪。
老劉郎中沒說什麼,卻讚許地看了莊善若一眼。這個女子不簡單,在這樣的場面下依然能夠面不改色,腦筋清楚,真真是不容易哪。
張山家的慌慌張張地應了,手裡的帕子沒地方可放,乾脆就塞到了一旁的劉春嬌的手裡,然後趕緊連攙帶推和伍大娘出去了。
伍大娘只是隱隱約約地看到了一點猩紅,臉上頓時變得煞白,腳便有些站不穩了。
「嗷——」
伍彪又叫,全身緊緊地繃起,像是一張拉滿了的弓,沉睡的力量因為徹骨的疼痛而被喚醒了。
老劉郎中臉色不變,手上不停,小刀輕快地在傷口裡移動。
鮮紅的血淌過,順著刀柄流下來的便是腥臭濃黑的血了。
張山緊緊地壓住伍彪的雙肩:「伍兄弟,伍兄弟!」
莊善若雙手的力量已然不夠,她將整個上半身壓下來,感受著伍彪繃緊的腳尖急於發洩痛苦的力量。
伍彪雙目緊閉,臉上的肌肉猙獰地扭曲著,張大了嘴,那痛苦的嚎叫一聲緊似一聲,直叫得人頭皮發緊。
莊善若的眼淚不由得滾滾而出,她極力壓制住聲音裡的顫抖,用她最溫柔的聲音輕聲喚道:「伍大哥,伍大哥,你忍忍,就好了,就好了……」
彷彿是一陣和煦的春風吹過,又彷彿是一片清涼的甘霖灑過,伍彪因疼痛而繃緊了的身子竟慢慢地鬆弛了下來,最後又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氣,沉沉地落回到了床上。
莊善若鬆了口氣,手上卻不敢放鬆分毫。
伍彪乾燥起皮的嘴唇蠕動了一下,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
「伍兄弟,你說啥?」張山俯下身子,將耳朵湊到伍彪的嘴邊。
伍彪嘴唇動了動,聲音還未從喉嚨裡出來便消散了。
莊善若咬了嘴唇,心中一暖,她分明看到伍彪的嘴型,正在喊著「善若」。在這樣的時刻,他還能夠念及她,對她來說,也就夠了。
老劉郎中趁著這個當口,加快了手上的動作,腥臭的血將他拿著刀子的右手染得黑紅。
「啪嗒!」又是一聲,一塊腥臭腐爛的肉應聲掉到了床上鋪著的墊子上。
「好了!」老劉郎中又細細地側過頭看了看那兩寸見方三寸深的傷口,滿意地點點頭,「幸虧還沒潰爛到骨頭裡!」
莊善若鬆了口氣。
「還愣著幹什麼,趕緊把傷口處理好!」老劉郎中吩咐劉春嬌。
「哦!」劉春嬌如夢初醒,慌慌張張地將手裡早就冰涼了的帕子按到伍彪的傷口上,帕子一下子就吸飽了腥臭的黑血,還有些血滴滴答答地流到了地上。
劉春嬌將帕子投到水盆中。
帕子在水裡舒展開來,以一種妖嬈的姿勢,將滿盆的水染得通紅。
血!
劉春嬌拿帕子的手像是過了電般的一顫,竟是僵住了。
血!血!血!
上一次見這麼多血是什麼時候?劉春嬌怔怔地看著一盆血紅,想起那個讓她永生難忘的夜晚,她挺了大肚子,用一塊素白的帕子抹去劉昌嘴角殘留的血痕。
她長那麼大從來沒見過那麼多的血。
「咳咳咳!」劉昌劇烈地咳嗽之後,又吐出了一口血。她慌慌張張地拿帕子掩住劉昌的嘴,那殷紅的血卻濕透了帕子,從她的指縫間漫出來,一滴一滴地滴落在被子上,開出一朵朵瑰麗奇譎的花朵。
她小時候即便是手指被割破一個小小的口子也要痛哭半天。此時,劉昌吐不盡的血似乎幻化成了鋪天蓋地的紅,讓她忘了害怕,只想努力擦去劉昌嘴角的血漬。
可是這血,偏生像是和她作對似的,竟是越擦越多,越擦越多……
「春嬌,你歇著,我來!」莊善若讓張山扶住伍彪的腿,輕輕地推開劉春嬌,毫不猶豫地將雙手伸到血水中將帕子涮了兩把,利索地擰乾,繼續去擦伍彪的傷口。
也不知道換到第幾盆水的時候,水裡才呈現出淡淡的紅色。
劉春嬌只是怔怔地在一旁看著莊善若小心利索地處理著伍彪的傷口,然後在老劉郎中的指點下,將早就準備好的膏藥敷了上去。
「血,終於止住了!」劉春嬌心底竟湧上如釋重負之感,就像當初劉昌吐盡了最後一口血,同時嚥下了最後一口氣時,劉春嬌不是悲從中來,而是拿著洇透了鮮血的帕子,有種茫茫然的釋然。
「止住了!」劉春嬌喃喃地道,將目光落到了伍彪虛弱的臉上,心裡竟湧起一股奇怪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