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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四章 長歌章悼英雄 文 / 老薛

    來歷不明的一騎奔入張掖城,穿過街道。城中幾乎死寂,飛快的蹄聲驚碎了所有人不眠的長夜。

    泠皓在城牆上看到,那是一匹十分高大的白馬,馬背上是穿黑袍的小小身影,黑袍上全是白雪。白馬載著穿黑袍的人,以一種難以想像的速度衝出張掖西城門,馬蹄跑過的地面上,被踩實的硬雪全部開裂,裂片翹起來,被無形的力量推著向兩邊擠過去,如同疊砌的碎瓷。

    此時奇萊正對城門站立,手中的彎刀被泠皓擲出的長槍打掉,現在手中失去兵器。黑袍人轉瞬而至,站在馬鐙上直起身子,手上握著一柄秦漢式短劍,抬手像扔飛鏢一樣,輕飄飄得向著奇萊丟過去。奇萊想要轉身躲開,但是卻無法挪步,眼睜睜見那柄短劍碰到自己的胸膛,劍尖的衝力擊碎了身上穿著的軟甲和軟甲下面一塊塊的鎖子甲。但是短劍並未緊接著刺進去,而是不可思議地將奇萊整個人撞得飛出去,落在兩丈外的地上。

    最後白馬停住了,帶著馬背上的黑袍人一起倒下去。

    泠皓從城牆上跳下去,跑向倒在戰場中的三個人,張翼帶上其他士兵也趕出城門。李垣祠身上傷痕纍纍,並沒有致命傷,但是失血很多,加上腦後的重擊,現在暈了過去。叫人把李垣祠抬回城中包紮,接著走近倒下的一人一馬,泠皓認出了那匹白馬,是之前城公主所騎的烏孫馬,心中頓時緊張起來,手顫抖著揭開了那個小小身影的風帽——不是城公主,是秦鉞。

    不知他到底趕了多久的路,渾身的雪浸濕了衣服,幾乎被凍透了,摸起來就像是冰一樣。泠皓脫下鎧甲,解開裡面的棉衣把秦鉞裹在懷裡,準備去檢查奇萊是不是還活著。

    「馬……」

    秦鉞抬起手拽了一下泠皓的衣領:「那是城公主的馬……扶起來……」

    泠皓低下頭去,看向懷裡的秦鉞,雙眼緊閉,死人一般的臉色:「好,我過去看看。」

    城公主的馬還活著,看起來累極了,渾身的汗凍成冰溜子,被士兵費勁的拽起來之後,一直聽話的跟著泠皓,準確的說是跟著泠皓懷裡的秦鉞。而秦鉞見馬還活著,就靠在泠皓懷裡安心睡著了。

    奇萊被一劍穿胸,他周圍的雪全部裂開,如同龜裂的旱田。而奇萊本人身上的骨頭全部都折掉了,連頭骨也碎粉碎,臉部扭曲變形,看不出本來的輪廓,整個人像一袋癱在地上的沒裝滿的糙米。

    端木呢?從自己翻上城牆之後,就沒有再看到他有任何動作。

    「端木兄!端木陳張!」泠皓單手攏住嘴高聲呼喊,山谷中一遍遍地重複著他的聲音,但沒有任何人回應他。

    月蝕過去了,一輪皓月回歸了他本來素白的顏色,屍橫遍野與乾涸的血也變得無比聖潔,聖潔得就好像月蝕之前的紅月只是因為反射了殺人的血光。月下銀裝的祁連山上,一個孤獨的人影獨自站在一角突起的岩石上,他低垂著頭看不出表情,似乎在思考他為何是如此的孤獨,披散的長髮飄蕩在凜冽的北風裡,月光下是銀灰的顏色。左手緊握著一把硬木的雕花長弓,右手還捏著箭翎,彷彿下一刻就要將它搭上弓去射下天上那明晃晃的月亮。

    端木陳張死了,被一箭射穿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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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髒釘在巖壁上。泠皓在第二天爬上巖壁的時候還不能相信這個事實,他低下頭去看端木的臉,表情沒有顯出痛苦,這說明在他中箭的那一瞬間就死了,雙眼微闔著,平日他的表情都表現在那雙多情的桃花眼上,一路上他總是這樣微闔著眼睛仰躺在馬背上,曬著戈壁上刺目卻不溫暖的陽光,那時嘴角總微微翹起來,哼著一首不完整的《帝女香山引》:「宮商角徵五音落,花開一片顏色和。焦尾焚斷人不知,唯聞帝女捧香山。高山迸碎水流回,子期移車棄伯牙。上飛九霄出天幕,斜聲側耳月蛙鳴。下走黃泉潛冥湖,泉湧湖亂浮王巫。星火亂墜日月懸,撥琴妙然怒蒼天。」

    泠皓把箭拔下來,看箭翎應該是掩護泠皓入城的時候被奇萊偷襲的,然後端木的屍體就倒在了泠皓的肩上。端木比泠皓要高一些,端木倒下來的時候,額頭正好觸到端木的肩膀,是冰冷而堅硬的整片的金屬鎧甲,被箭射中的地方凹了進去,有一個不規則的洞,邊緣是些細小的裂紋,沒有血流出來,因為他的全身都封凍在了祁連山的冰天雪地裡。

    把端木緊緊抱在懷裡,身體也是冰冷而堅硬的。他平時都會躲著端木遠遠的,因為端木總把他當作姑娘來調戲,從不叫自己的名字,要麼是「美人」,要麼起個外號叫「月亮」。

    秦鉞沒有向別人解釋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也沒有說他是怎麼知道這裡遭遇緊急軍情的,不過泠皓一直覺得他什麼事情都知道。他是過了幾天才走的,因為需要時間休息,秦鉞在被抱回屋去的時候,手腳上都已經開始結上了白霜,泠皓甚至有些擔心他的手腳會不會凍壞掉下來,不過幸好沒有。臨走時秦鉞還給了泠皓一支槍尖,當時原話是這樣的:「一般的槍頭是配不上這條槍桿的,所以你用全力的時候,槍頭會自慚形穢的碎掉。」

    泠皓收好槍頭,但是沒有向以前一樣去繼續追問,因為他要幹的事情還有很多,以前是四個人一起,現在只有兩個——李垣祠傷得很重,有一次勉強上馬,被北風激了一下又吐血暈倒了,實在是不敢讓他去處理事情;月姑娘的腿受了些傷,騎馬走路都不太方便,而且畢竟是女子。所以大部分的事情都要由泠皓去做。泠皓只被箭翎擦傷了眼角,不深,卻留下了暗紅的疤,如同眼角被勾了一瓣妖艷的花妝,在眼淚流過的時候會無比疼痛。

    當時帶過來的九千騎兵全部陣亡在了張掖的城門前面,泠皓拜託張翼將他們的骨灰和名牌保管好,待回程的時候一路帶回去。而泠皓自己,向張掖借了一百步兵繼續向西走,他們的還有事情要做——將月姑娘一路送至伊犁。

    半個月之後到達玉門,那裡的守軍比張掖和嘉峪兩處加起來都要多,差不多痊癒的李垣祠把玉門關守城將劉玄摁在女牆上打,質問他為何不出兵援助嘉峪關;月姑娘的兒子陳樺也過去踹了兩腳,說他害死了自己的哥哥。花紅月、泠皓、李垣祠、端木陳樺,四人白衣,在為端木陳張穿孝。

    劉玄白了一張臉向泠皓求救,泠皓淡淡的說了句:「垣祠,只要打不死,你就往死裡打。」

    原定在瓜州過年的他們猶豫要不要繼續行走。由於是步兵,因此走得異常的慢。廣闊戈壁上漫天風雪的總是能將這小小的隊伍瞬間吹散,有時一步之外的東西都看不清楚,泠皓和李垣祠輪流牽著馬在前方探路,後面跟著車帳,周圍的步兵腰上必須要繫上繩子互相拉扯才能不迷失方向。

    就在猶豫時,他們收到了端木策的信,原來伊犁的援軍已經到達哈密地域,兩隊人馬正好可以在瓜州碰頭。

    「如果我們能多等一個月……」泠皓抬頭看著瓜州白虎關高聳的城門,難得有太陽露出頭來,在城樓精緻的琉璃瓦上勉強照射出緩慢流轉的光澤。上方牌匾上除了「白虎關」三個漢字還有一串其他的文字,他不認識。

    「哪裡有什麼如果?」李垣祠牽著馬從他身邊走過去,眾人進城了。這裡比張掖繁榮很多,街邊路上還有不少開門的商舖,裹著皮袍的黃發塔塔老婦人守著泥爐,爐邊上是新烤好的囊;牽著高大的馬匹和駱駝的來來往往的人,頭上裹著花紋繁複的頭巾,挽起來袖子露出粗糙大手上長著凍瘡和猩紅色的汗毛。

    繁華的異域風情建築和各色的服飾食玩都是泠皓所沒有見過的,但是沒什麼心思去仔細觀賞,跟著李垣祠一路到了外城的臨時軍營,五十萬伊犁守軍就駐紮於此,此時端木策背著手站在中軍帳前。

    叔侄兩人長得很像,幾乎是一樣的桃花眼和天生上挑的嘴角,只是端木策因為常年征戰而氣質更加冷峻,膚色也黑一些。泠皓想,如果再過十年端木陳張也許就是眼前端木策的樣子,可是還是那句話,哪裡有什麼如果?

    李垣祠把端木的屍體從板車上抱下來,放到端木策的前面。

    「李都尉,你這算幹什麼?」端木策臉色變了,「端木家的男人,戰死在哪裡就要埋在哪裡!馬革裹屍……」

    「請端木都統為陳張加冠!」李垣祠單膝跪倒地上,抬眼一眨不眨地盯著眼前的男人,「這一戰,他贏了!」

    端木陳張被葬在祁連山一處山腳下,泠皓總覺得,對於他的死,李垣祠似乎是更傷心。

    轉眼已經回到長安一年,閉上眼睛泠皓仍能回憶起祁連山狂烈的北風、漫山白雪和血紅月光下的戰場,當時的寒冷似乎仍舊盤桓在自己的身體裡,明明已經是暮春的時節。死掉了九千騎兵和參領端木陳張,平安回來的他和李垣祠並未被革職或者論罪,但一年來確實是沒有再得到陞官或者獎賞的機會。

    這一年裡,泠皓年滿二十行了冠禮,魚名赫送他一字「銘藏」,意思是銘記但是埋藏,不知在說泠皓還是在告誡自己。

    在這時間裡,銷聲匿跡許久的秦鉞和離雪燃放出話來,說是二人都要參加今年的武舉,一時間長安城小兒夜啼,妖魔晝出,百鬼亂行,林鳥驚鳴。這個印象中唯利是圖的古董販子去年受鴻審帝的拜託,從長安到張掖城下,單騎走了三天三夜,豁出命去殺掉了突厥大將奇萊。而到現在,他算是徹底從良了。

    泠皓在一個明媚乾燥的清晨接到一封散發江南梅雨潮氣的信,他這才想到,原來自己已經離開那裡五年了。

    (水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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