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長安 文 / 老薛
鴻審十八年。
彼時江南梅雨時候。到處皆是水汽,瀰漫在樓閣雕窗、石橋長堤、野村山郭,雨絲細小,當真如牛毛。伶人墨客撐十八骨素白紙傘,慢慢走在幽深的小巷裡,蹣跚跬步。沒有風聲,柳枝卻輕輕搖曳;沒有雨聲,衣衫卻漸濕,微涼到骨頭縫裡。
山村盡頭橫著條巨大的古樹,死了,上面生滿苔蘚和蘑菇。樹的一邊是村子,安靜極了,村人早已吃過早飯,五月正是農忙的時節;樹的另一邊,是一片曠野,也不算曠野,因為可以看到幾座孤零零的墓碑,也許還有更多,但都被蒙在水霧裡,難辨數目;樹邊站著匹馬,全身雪白,只在額前和四蹄有棗紅色的雜毛,白馬沒有套鞍和韁繩,很乖地咀嚼著樹幹上的嫩苔蘚,馬背上是一件紅紗衣,在草綠一片的背景中分外惹眼。
這匹馬是他家公子的,衣服也是他家公子的。阿海停下來,和身上的驢一同吁吁喘著粗氣。
從驢背上翻下來,葫蘆似的又胖又矮的身子嚇得一抖一抖的。他不會騎馬,只會騎驢,平時驢也不怎麼敢騎。二十來年前,他還有名有姓的叫旭海,旭海死了第三個老婆後沒姑娘敢嫁他了,萬念俱灰下騎驢進了杭州城,去掉姓當上了新任江南巡撫泠大人的管家。他家公子是他眼見著長起來的,本來泠家還有個姑娘,可惜了兒前年得暴病死了。
泠大人昨晚去吃過了右遷左司空的吉筵,已擬定今日午前啟程入京,大清早的門房告訴說,公子天沒亮的騎馬奔出城了。泠大人想了想,指了個方位讓阿海去尋,阿海明白了,那裡有夫人和姑娘的墓。
蠶絲一樣細軟的雨依舊在下,斜斜地東方天上卻出了太陽,日光在青草地上投出了一輪輪的光圈。
泠皓就踩著光圈,慢慢地從死樹另一邊轉出來,靴底粘了泥水,雪白裡衣的膝上是草綠,流水般的黑髮一直瀉到了腰,睫毛上彷彿凝著露水,他看見阿海,眼睛眨了眨彎成新月,輕喚道:「海伯。」
泠涅坐在車轎裡假寐,泠皓在轎外騎上馬,後面又跟著一車行李,押車的僕人外加阿海——泠家人息單薄,這就是進京的所有東西了。
「父親,我看有人收拾了娘和妹妹的墳。」
「昨天,本打算叫上你的,但看你睡得正香……」泠涅依舊是閉著眼。
泠皓臉一紅,知道父親在教訓他:「是……有幾個朋友給我餞行,鬧得晚了,第二日就沒起來。」說著壓低了頭,「今天,今天才想起來的。」
「記得,以後無論有什麼事,要把自家人放在最前面,不管外面交的朋友多好。」泠涅掀開轎簾,上下看了兒子一眼,「衣服濕了嗎?進來換。」
左司空作為正一品文官,待到入京後便是至高無上的尊位,每到一處,自有官員宴請,摧眉折腰,帶著異曲同工的甜膩笑意。
一路走走停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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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一行人真正到達長安時,夏天已過了一小半,葉梢的蟬依舊鳴叫得不知疲倦,長安不熱,但是悶,有種大雨將至的錯覺。
當晚,京城的大小官員湊成一桌,於城西三里山腳下的竹舍為泠涅接風,泠皓不想去,可又必須得去,他是父親唯一的護衛。
臨行,泠涅囑咐兒子:「帶上你的劍。」泠皓不解。「城西三里,太僻了,這地方有問題。」「這一路都是我跟著,沒出過差錯。父親儘管放心好啦,再說您是被皇上叫上來的官,料想他們也不會真的幹什麼。」儘管如此說,還是回屋去拿劍了。
在就任江南巡撫之前,泠涅曾在長安任職過一段時間。但是當時結交的友人多因前朝的一場政變而七零八落,舉目現在,認識的人就只有一個皇帝和一個武人。泠涅相信以自己的官銜和手腕能夠很快的在京城官僚系統中佔據一席之地,真正讓他頭疼的,是他唯一的,被送去習武卻還打算跟著父親當文官的兒子。於是泠涅帶著兒子去了進京一路的各種應酬,希望官場上的偽善和勾當能在泠皓眼中看到變成厭惡,唯獨這一次,帶上泠皓是為了他自己的安全。
所謂竹舍是一座竹樓,以木石為地基棟樑,砍伐當年新生的翠竹為四壁、地板和桌椅,因新竹清涼幽香,所以這裡成為長安貴人們夏日消暑宴飲的佳處,待到秋日,把竹壁一拆,這裡就是一個長亭。
竹樓作為酒館,自是十分的清靜幽雅,邊上一排精緻裝飾過的馬車也十分殺風景,泠皓本以為自己是唯一一個騎馬來的客人,可他在馬廄裡看到了另一匹馬,馬的毛色很雜,並不是名貴的馬匹,然而毛色油亮、體格健壯,看來主人是個很會養馬的人。
「客人您是新面孔啊,第一次來?跟您說,這樓子是長安城數一數二的雅處,別看人不多,因為就一間屋子,所以可寬敞了,要想在這裡吃酒得提前十天來定屋子。別看竹屋子簡陋,可是大晚上的連蚊子都沒有……」說著到了門口,泠涅說道:「還有話說?等你講完我再進去?」「這……沒了!小人都說完了!」「那滾!」泠涅突然開罵,嚇得泠皓和門口掀簾子的侍女俱是一抖。
泠皓環顧室內,果然敞亮,已到了傍晚,屋裡點了無數酥油火燭,明亮且帶著溫暖甜膩的香氣;屋中設一圈仿秦漢時的坐榻,早已坐滿了人,只餘正對門的主位,主位後是一扇半開的大窗,而屋正中滿鋪一塊石榴紅地毯。
參加酒宴的官員見到泠涅的到來都呼啦一下起身,嘴上說著賀詞眼中卻在紛紛打量著泠皓。鵝黃短衣外罩紅紗長褂的泠皓,少年身形看起來就像是一個高瘦的姑娘,黑髮未束,腰上綁深紅金線腰帶,別一把長劍,腳上是淺褐軟皮馬靴,簡單卻顯眼。有人問起,泠涅介紹到:「犬子泠皓,皓月的皓。」
酒過三巡,一黑鬚長袍的官員起身拱手:「我見泠公子的打扮,可是習武之人?」泠皓欲起身答話,被泠涅又拉著坐下:「犬子自幼身體孱弱,因而送去習武,只為強身健體。」黑鬚官員又道:「既是習武,我見公子的兵器實在樸素。在下家中收有一把名貴寶劍,劍柄上鑲的是于闐美玉,劍尾系的絲綢宮絛,若公子感興趣,在下可差人送去附上。」
這時有人嘲道:「趙大人,你懂個屁啊!泠公子腰上那把劍抵得上兩車于闐美玉了。」
泠皓有些驚訝的看過去,那是個坐在不顯眼地方的男人,但是如果看到了他,就會發現目光很難從那人身上移開,男人自斟自飲,散發著與這場酒宴截然不同的孤獨味道。
被男人奚落的趙大人滿臉通紅,正要反罵回去。「眾位,這位是西域來的舞孃,會跳正宗的胡璇舞,今天帶來給客官開眼啦!」屋門一開,一應樂師魚貫而入,接著有人抬進來一塊直徑三尺、高三尺的木樁放到屋中央的地毯上,木樁上貼著邊點了一圈蠟燭,那圈蠟燭裡站了一個高髻薄衫的胡人舞孃。最後又有侍者推進來幾個看似不情願的濃妝女子,扭捏幾下便到客人們身邊坐下,添杯勸酒。在座眾人明顯被提起了興趣,紛紛忘卻了剛才短暫的不快。
樂師在木樁旁圍坐,手中皆是西域樂器:羌笛、琵琶、龜茲琴,樂聲悠揚而出,舞孃隨之裊娜輕移,纖細的手臂籠著塔塔國最輕柔的紗巾,她的身上掛著無數細小鈴鐺,隨節拍和著舞姿清脆作響,茶色的眸子如同調皮牡鹿掃過座下每個的面龐,她忽然從木樁上輕盈跳下來,竟是沒有碰滅一根蠟燭。
樂音驟然歡快,舞孃的舞姿也奔放起來,她掀開遮面的紗巾,舞蹈著經過每個人身邊,輕抿一小口他們杯中的酒,悄悄熄滅了屋中每一盞油燈,繞過一周,又帶著兩腮紅暈跳上了木樁。她身邊的蠟燭成了眾人唯一的光源,燭火搖紅,舞孃迷濛的雙眼和反射著水光的雙唇變得不甚清楚,亮綢舞裙下的蜜色肌膚隨舞動而若隱若現,舞姿也更加紛繁多變。
座下的客人們似乎也被感染,帶著醉意紛紛哄笑起來,或是摟著身邊的女人上下其手,泠皓為保持警惕而並未喝酒,此時看在眼裡的是一幅**的萬象畫卷,他側過頭去看,父親似也喝醉,嘴角帶著下流的笑意,對著中央的舞孃。
音樂到了**,舞孃的動作也隨之加快,最後衣袂旋轉成水渦,此時音調突然拔了一個尖,接著木樁上的蠟燭同時燃盡,一切戛然而止。
屋中陷入黑暗,眾人眼前彷彿還在旋轉著旖旎的霓光,四周都是吵鬧的叫好聲。泠皓因為習武,耳力超出常人,他聽到了這之外的雜音,是細微的撕裂聲,是利刃割過皮肉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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