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凌淑芬
「為什麼?」
這還用問嗎?她無助地揚揚筆記本,心口發酸,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現在他能處理的事情,竟然只是回一些感謝函,擬幾封問候信。前陣子聽他說要到美國去,說真的,她看不出來公司有任何地方需要派他到美國公幹。龍困淺灘,簡直是莫大的屈辱。
張行恩看她玉淚似珍珠,一滴一滴地滑落面頰,內心深處,有一種被觸碰的溫存。
「好,就算辭職,我該如何向董事長提出呢?」他柔聲反問。
「當然就說你有更好的發展啊!」她不覺得辭職走人是多麼困難的事。
〔再好的發展,比得上[賓如電通]的協理一職嗎?」他反問。
蔚蔚頓住。的確,「實如」的協理總共也只有兩位,幾乎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一時要找到同它比的職位,恐怕不太容易。
「難道所有台灣的高級主管都不能離職嗎?」她不服氣。
「當然可以,但是要走得有原因,夠漂亮。」他看她還是一臉半知半解,歎了口氣,乾脆把局面分析個清楚。「董事長升我為協理,警告的意味大於冷凍的意味。他的目的在讓我明白,這個[協理]能坐得貨真價實,也能坐領乾薪,直到我自己拗不下去為止。」
「你拗不下去又如何呢?」她蹙眉。「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
「整個台灣通訊業的人都知道,[寶如電通]的張行恩全靠他們董事長一手提拔,鍾董事長既是他的昔日恩師,也是今日的伯樂。結果,董事長內舉不避親,將年紀輕輕的他一手送上[協理]的高位,他坐不到兩個月,立刻跳槽到別家企業體去,這個張行恩,是不是狼心狗肺得很?」
「事實根本不是如此!」蔚蔚喘了口氣,一把心火威脅著燒出來。
「事實就是如此。」他的表情冷靜。
若他仍只是個中低階主管,一切好辦;問題是他的身份不同,已跨入這業的金字塔頂層,去與留都會對整個業界的管理結構有所影響,自然不可能任意行事。更別說「實如電通」是通訊業的龍頭老大,他若和鍾氏扯破臉,背了一個惡名在外行走,對他的未來也沒有好處。
是的,未來!這是他主要考量的重點。
他從不否認自已是」個充滿野心的男人,可惜,世人多半把他的野心弄錯了方向。
他的野心,與其說是對「功成名就」的追求,毋寧說是對自已能力的探索。
他享受披荊斬棘、從無到有的過程,遠勝於娶一位嬌妻、領一份高薪、坐一個高位、加入昂貴的私人俱樂部。
從某方面來說,他還存留著孩子愛玩的心性,喜歡自己拿積木一塊一塊地拼起來,而不喜歡現成的商品。因此,他的信念裡沒有攀附權貴這檔子事!這和志氣高潔與否無關,純粹是輕易得來的富貴太無趣了。
以前他願意和鍾家父女纏夾不清,是因為他真心喜歡這份工作,在自己能夠忍受的範圍內,不會輕言放棄。若鍾氏父女為難得他太超過,他不會留戀。
不過,誠如他方才說的,要離開,也要走得乾淨漂亮,有理有據。
「如果不走,繼續留下來,唯一的機會就是讓你去娶了鍾禎綺。」蔚蔚忿忿說著,眼光古里古怪起來。
聰明的男人都知道,這個時候絕對不要掙扎。他馬上舉手投降。
「我可沒這個打算。」
「我也沒說你有啊!」蔚蔚白他一眼,心裡卻有一股莫名的甜意。
「現在的狀況早早不是那麼簡單了。」他深思道。「董事長最理想的計畫,當然是讓我和禎綺結婚,兩人一起扶持公司。可是現在他有了警覺,將來鍾家人不見得駕馭得了我。屆時若讓[實如電通]外戚稱霸,對他們也沒有好處,因此他不見得那麼想把女兒嫁給我了。」
凡人才者,不能為我所用,便加以摧毀。這是鍾老的致勝哲學。
這番心思看在單純的蔚蔚眼裡,是怎麼想也想不通的。「哪有人一下子要,一下子又不要的呢?」
他微笑,俯身輕啄一下她的艷唇。「在商場,擅用流言是致勝之道。鍾董事長當然希望把我趕走,可是臨走前,他想砍掉我一隻腳,那麼我即使被敵對公司網羅,也不會對[寶如]帶來太大威脅。如果我就如你提議的,遞辭呈了事,正是順了他的初衷。」
她歎了口氣。
「你們在想什麼,我是不會懂的。總之,我跟你同進退。」想了想,她又補上一句,「我覺得陳秘書也是!」
他不禁失笑。她更像個小女孩,周圍朋友都看成同一夥的,要好大家一起好,要絕交大家一起絕交。
她那涉世未深的天真,總是一再觸動他的情懷。或許正因他不是一個純粹的人,才一再被她的真誠所吸引。
他傾身,密密封吻她。
蔚蔚輕抽一口氣,不敢動彈。
他不甚滿意地移開唇,瞄瞄她泛白的指關節。她把椅子扶手揪得緊緊的,一副隨時會被人「強」了去一樣。
「讓我吻你,有這麼可怕嗎?」
[呃……沒有。沒有沒有.]蔚蔚趕快鬆開手,臉頰根本擋不往紅潮。
很好,重來一次。
直到這個吻熱得讓人腳趾頭都蜷曲起來,他才饜足地鬆開她。
舔舔嘴角,灼熱的眼神依然鎖住她紅潤的櫻唇,前額相頂,呼吸互相糾纏。
「填一下假單,我們後天去美國。」
許是離開了台灣那個烏煙瘴氣的地方,他們都暫時得到喘息的空間。洛杉磯之行,一開始出奇的愉快。
在這裡,她認識了詼諧風趣的麥道爾,粉紅的瞼,壯碩的身材,圓圓的肚皮,不需要化太多妝就很適合在聖誕節扮演聖誕老公公。
來洛杉磯的第三天下午,行恩再度和麥道爾約定密談,於是她很適時地提議要自已出門逛逛。
經過充分休息,兩個人在飯店大廳不期而遇。玄關中央,他一身筆挺,穿著淺色休閒長褲,略深的西裝外衣,隨意中不失穩重。而且他們居然很有默契的挑了不同色調的米白系。
她款款走向他,純絲寬褲裙糾纏著步伐,恍惚中,彷彿在聖壇前,走向伸手相迎的情人。
蔚蔚輕躁的仰起蟀首,在他眼中看到驚艷的笑意。
「麥道爾和我約在這裡的咖啡廳,你呢?」
「我也只是想逛逛飯店附近的服飾店。」許多知名品牌在這附近都設有店面。
「享受?」他很紳士地挽起她。
金童玉女般的形象,出現在大廳中央,自然引來一些艷羨的矚目。
「蔚蔚?祁蔚蔚?」接下來的一聲叫喚打碎了她的好心情。
蔚蔚的眉心幾乎是立即攢了起來。
張行恩沒來得及詢問清楚,早到十分鐘的麥道爾已坐在咖啡廳裡向他招手。
〔蔚蔚?」他轉頭看著正朝他們衝過來的年輕人。
二十出頭,約莫和蔚蔚同樣年紀,梳著油頭,穿著新潮,看起來就像個滑頭小伙子。他的眉陪她一起攢了起來。
「他是我認識的人,不礙事的,你去忙你的吧!」她彆扭地推了推他,只想把他和她以前的酒肉朋友隔開。
張行恩頓了一下,才點點頭,「別跑遠。」
「好。」
他走到老麥桌旁,選了一個可以看得見她和那個男子的位子。人雖然坐下了,眼睛卻一眨不眨的。
那個男人是什麼來頭?蔚蔚怎會認識這種人?雖說以貌取人是不對的,他卻一直深信,一個人的眼神若閃爍不定,心念也不會太正直,而這個男人就長了一雙瞟來瞟去的桃花眼。
「喂!我長得再難看,你好歹也分我一點注意力好不好?」老麥把幾份合約攤在他眼前。
他立刻回過神來。「東西你都準備來了?」
老麥遲疑了一下。「行恩,我必須說,你的計畫和我當初的預期完全不同。」
「我明白.]他往後靠進椅背裡,開始專心於正事。「抱歉,老麥,我的根在台灣,一切計畫也是從台灣起家。我沒曾打算過離鄉背井,遠道來美國扎根.]
「你不是眼光淺短之人,美國的市場何其大,你何必拘泥於台灣這塊蕞爾小島。」麥道爾搖搖頭,無法認同。「何況,鍾先生的性情,你比我瞭解。你破出[實如電通],若還想留在台灣通訊業,幾乎是極困難的事。」
「誰說我二疋會留在通訊業?」
麥道爾一怔。「如果不,你這次還特地來談[語音精靈卡]的亞洲代理權做什麼?]
「老麥,你糊塗了?拿代理權和留在通訊業不一定要畫上等號吧?」
「我就是糊塗了。」老麥老大不高興地瞪他。[台灣就那麼丁點大,你拿了代理權,還不是得賣給通訊業者才能獲利。如果單靠賣小公司,賣一輩子也只是個不成氣候的代理商。」
「那可不一定。」張行思笑出一嘴亮麗的白牙。[語音卡、傳真系統卡、和通訊精靈是[工具],能夠讓它們發揮最大效益的是搭配的套裝軟體,我反而是把市場放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