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凌淑芬
她在人際間的應對進退做得並不好,可是,也因為這股矜貴的氣質,使同事們下意識地認為,祁蔚蔚似乎就是應該特立獨行的。
從剛開始只是受了長官之命,對她稍微照顧一些,直至由自發性的對她產生興趣,他不得不承認,她是少數讓他想要一探究竟的女人。
該放她回去做事了,他找她來辦公室的目的已經完成,再留她下來,有籍職務之便、行強迫聊天之實的嫌疑。
可是,他聽見出自己問:「你昨天晚上又沒睡好?」
蔚蔚雲白的王頰漲紅了。
「嗯……有一點。」從陳秘書住院開始,她沒有一天睡好過,每晚的安眠藥已經從一顆半升級到兩顆,才能勉強合眼幾個小時。
「瞧你,漂漂亮亮的大女生,老是頂著一雙紅紅的兔子眼,多可惜。」他在做一件完全違反原則的事——對女性下屬表達私人的關心。
「真的?很醜嗎?你……你覺得我現在不好看嗎?」她緊張地摸摸臉頰。
雖然不想和他太靠近,可是也不想讓他覺得自己丑啊!
一句打趣的話,卻讓她如此認真,張行思失笑。
「不會。」他頓了一頓。「你很漂亮.]
蔚蔚癡望著他。他說……她很漂亮……
他真的覺得她漂亮嗎?
她必須深呼吸,才能把空氣擠進緊縮的胸腔裡。
不行了!得快點退出去。再這樣下去,她又要管不住自己的心,胡思亂想起來。
「我……我先出去送文件,不打擾你了。」
蔚蔚幾乎是逃出他的辦公室。
張行恩歎了口氣,懊惱地揉了揉額角。他沒事去說那些什麼?簡直在挑逗人家!方才話一出回,他便知道自己的言行有多麼不恰當。若是換成其他想入非非的女同事,早就會錯意了。
看來,當初不該答應老董事長的。
特別照顧、特別照顧,他現在不就把人家給「特別照顧」得落荒而逃了嗎?
張行恩自嘲地挑了挑嘴角。
你很漂亮……
你很漂亮!
你很漂亮哦!蔚蔚,他說,你很漂亮。
接下來三天,蔚蔚彷彿在雲端裡。她小小的世界,因為張行思一句不經意的話,綻射著亮麗的光華。
笑意從不曾隱沒在她的唇間。更多時候,她一個人坐在辦公桌前發呆,或者中午被同事拉出去吃飯時,那抹醺然陶然的笑容,就一直掛在嘴角。
「喂!你是不是談戀愛了?」
蔚蔚倏然從甜美的幻想中回到現實。〔什麼?」
小惠先偷看一眼緊閉的經理辦公室門,確定張行思不會突然開門出來,才做賊似的壓低聲音問:「看你最近笑得這麼甜蜜,是不是談戀愛了?對方是我們公司的人嗎?」
她本來是人事部經理的執行秘書,本月份先調來支援行銷部。從她坐進蔚蔚的對面開始,老見到蔚蔚眼睛盯在文件上,腦筋卻不知神遊到哪裡去,一個逕兒露出醉死人的甜笑。各種跡像在在顯示,「內向美女」陷入愛河了。只不知道那個出師告捷的男人是誰?
「沒有,你不要亂猜!」蔚蔚連忙正襟危坐,可惜嬌紅的耳朵背叛了她。
「喂,別這樣嘛!好歹我也算是你的好同事,你有好聽的八卦,怎麼可以暗嵌起來?」
她一聽見「八卦」這個字就頭痛。祁家小姐的八卦夠多了,不必再扯一條新的。
叮咚,外頭,電梯門打開的訊號聲解救了她。
兩個閒嗑牙的女人生怕是哪個主管來找張行思,連忙低下頭,很有默契地裝出一副忙碌的模樣。
[蔚蔚!」開朗的招呼,伴隨著一股清甜的GucciNO,飄進兩人的鼻端裡。
蔚蔚抬起蟀首。是鍾禎綺,「實如電通」的大小姐,工程部的副理,她的小學同
學。
「禎綺,好久不見。」
禎綺從小就是個開朗大方的女孩兒,無論走到哪裡,風采都領先群倫。而且她的個性並不驕矜,對任何人都漾著一張笑顏,熱情有禮。相較之下,背景類似的鍾家和祁家大小姐,就經常成為別人比較的對象。
多年未見,她天生又不是熱絡的人,迎著老同學清麗的笑顏,竟不知道要從何招呼起。
「我上個月去法國一趟,昨天才剛回來。聽說你在行銷部工作,馬上過來探望你.]
上個月才出國?她進[寶如電通]已經三個月了。
「謝謝。」她喃喃。
「對了,聽說張經理也回國了。]鍾禎綺熱情地擁抱她一下,再回頭交代小惠,「我們工程部這裡有一些問題必須和行銷部討論,你不必通報了,我自己進去就好。」
蔚蔚看著她自信的身影吞在門後方。從前,別人如何對她們議論紛紛,從來不是她會理睬的事,可這一回,她頭一次以一個第三者的眼光,打量禎綺。
離子燙的長直髮服帖著頭型,挑染成紅褐色,發面光可鑒人;淡蜜色的肌膚,鮮妍的粉色彩妝,俐落又不失女性味的粉橘色套裝,整個人充滿了都會仕女的風采。
「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小惠掩著嘴偷笑。
〔什麼?」她回過神來。
「鍾小姐啊!」小惠的手指偷偷指向經理辦公室,表情賊溜溜的。「大家都知道董事長相中張行恩當乘龍快婿,鍾小姐本身也很有意願,現在就看經理怎麼回應了。」
「是嗎……」她垂下榛首。
「不過經理的女朋友也不是省油的燈啦!鍾小姐能不能搶贏還是一回事。」
「女朋友?」她的臉色倏地蒼白。
「去年公司尾牙,經理帶她來過.]小惠用力豎起大拇指。「她叫做[池淨],在[經典藝術經紀公司]當執秘,屬於氣質型的美人。她說起話來輕聲細氣的,笑起來柔柔美美的,舉手投足都好有味道——學藝術的人就是不一樣,大小姐雖然也長得很亮眼,可是商業世家出身,總是帶了一點dollarign的味道。咱們張經理那麼書卷氣,池淨那型的美女應該比較合他的胃口,大小姐不見得有機會勝出。」
一個氣質溫柔的女朋友。
一個爽朗清麗的女同事。
她呢?既不優雅,又不聽話,性格彆扭,做人又孤僻。別說池淨或禎綺了,即使是小惠都比她清甜可愛。張行思身旁,隨便一抓都可以抓出兩大把條件比她好的女孩。她拿什麼去和人比?
蔚蔚,別難過,反正你本來就不想擁有張行思!你只想暗戀,不求擁有,那他身邊有多少女人,都不干你的事啊。
既然如此,為什麼胸口重得像有一輛卡車輾過去,讓她連一口氣都提不上來呢?
原來她的潛意識裡,還在奢望著些幹麼。
蔚蔚緊緊摀住胸口,不能呼吸了……
「蔚蔚?蔚蔚,你怎麼了?」小惠發現她的臉色慘白,連忙跑過來相扶。
「沒事!」她感覺到手臂被拉觸,直覺地用力掙開。
小惠嚇了一跳,愣在她旁邊。
「我……」蔚蔚咬著唇,滿心歉疚。「對不起,我的身體忽然不太舒服。」
[沒關係啦……」小惠不自在地退後一步,[你要不要先回家休息?我幫你請假。」
也好,回家睡個覺,明天醒來就沒事了。
「謝謝。」她不穩地拿起手提包。[請幫我向人事部說一聲好嗎?」
可是,現在回到家裡,一定空蕩蕩的,半點兒人聲也沒有。她不能一個人待在家裡。
如果她的魂魄在睡夢中回不來,沒有人發現,那怎麼辦?
對了,好久沒有找大宇那群人了。以前,每當她需要人氣時,都是和他們在一起。由她去凱悅訂一間大套房,大夥兒在裡面吃吃喝喝,吵吵鬧鬧,她逕自關進房裡睡她的覺,不必怕黑暗和無聲。
自從上班之後,生命充盈了許多,便少和這些純玩樂的朋友聯絡了。
去找他們吧!
她可悲地想起,當由自己孤獨時,唯一能找的朋友,竟是這些對她有所圖的人。
凱悅飯店,一房一廳的豪華套房裡,布蘭妮輕快的歌聲鼓動了舞蹈因子。七、八個年輕人,年歲都相仿,二十出頭,打扮得光鮮亮麗,隨著勁歌音符在客廳裡扭動。
服務生不時推著餐車進來,源源不絕地供應點心。
「蔚蔚呢?」一個從熱舞中退下來的女孩子問。
「在房間裡面。」被問的年輕男人聳聳肩。「老樣子,睡她的大頭覺。」
服務生敲門,龍蝦沙拉送來了,客人們一擁而上,對舞會主人的關心到此寫止。
房間內的空氣是沉窒的,寂緩的,黑暗的。一道雙扇的門,將房裡房外格成兩個世界。
只有在附近人聲鼎沸時,蔚蔚才會滿足於不開燈的環境裡。
大家都已習慣她的怪異舉止,講話也不會特別壓低聲音,他們的[關心]程度,她聽得很清楚。講穿了,就是各取所需,如此而已。
她從包包裡翻出一張紙,紙上有八個數字。這是張行恩家裡的電話,有一日部門在做人事資料更新,陳秘書替這在國外的上司校對資料,當她知道之後,無論如何也按捺不住,趁著陳秘書去盥洗室時,偷偷抄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