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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頁 文 / 凱晞

    入夜的倫敦比起白天,更加波濤洶湧。美食加醇酒,佐以音樂,是倫敦夜生活的基調。

    如果厭倦了像PlanetHollywood或是HardRockCafe這類放諸四海皆准的國際連鎖餐廳,你也可以選一家個性鮮明的現代歐洲餐館品嚐一下道地的歐洲菜,如果考慮到高消費,soho區的印度、泰氏、韓國、馬來西亞的餐館林立,各有特色,或者你喜歡入境隨俗,要不就到高雲花園或是英皇道上的酒吧點一杯酒做為一晚的序曲。倫敦的夜晚,屬於尋找克麗絲汀的魅影,屬於艾略特筆下的搖滾貓,屬於憑弔著昔日戀情的西貢小姐,還屬於雨果筆下的塞萬尚。

    然而脫離了遊客的新鮮感後,我想要的更多。

    這樣的旅行方式終究不是我所願。我喜歡城市,希望看見的是一個城市內在生命的跳動,而不單是一味尋樂的平面。我喜歡旅行,卻不喜歡別人所謂的「非看不可」的東西。然而因為高效率、高科技和大量複製的結果,大部分的旅行都成了走馬看花。一般斯謂的觀光不過就是「上車睡覺、下車尿尿、到處拍照、回家忘掉」的情形,總被逼著不回頭的拚命往前趕,深恐遺落了「非看不可」的東西。然後看是看了,不過都是別人看到的東西,自己反而什麼也沒見著。

    一路奔馳疾射的旅程中,總有些時刻會靜下心,細問自己,這真是自己要的東西嗎?這樣的旅行究竟是為了什麼?找不著答案,我於是又隻身在倫敦留下好一陣子。這一回,時間的延展讓我擺脫了旅行者的匆促和緊張,可以有機會靜下心,走自己的路,以自己的節奏、自己的步調,從容的品味著這城市的人物風景、情事脈動。

    一個人走,風景不同,變的是心情。對我而言,這回才是玩真的。

    於是,我在泰晤士河畔漫無目的的徘徊,遇見了另一個年輕的、流浪的靈魂,曾經,他跳望著清風,對遼闊的世界一無所知,遙想著遠方的陌生國度,孤獨著、憧憬著,並且帶著無限的預感,在輕輕掠過耳邊的微風引領下,他的心開始飛向天空的彼端,百轉千折後,他來到這裡,我們相遇,再分離。

    我在西敏寺重新遇見了牛頓、達爾文、韓德爾和其他不知名的靈魂,閉上眼睛想著這些人是如何打開我人生的某一扇門,給我一片新的視野。

    想起法國詩人波特來的作品:對每個人而言,在每一個時刻,都有兩種並存的力量,一是走向上帝,另一則是走向撒旦。向上帝呼喊的是靈性向上攀升的慾望,投向撒旦的肉慾則是墮落的快感。

    這一個個鑿刻的名字,是一次次靈性與慾望的戰爭,善與惡糾結的歷史,在人慾橫流、物慾氾濫的世紀末後現代,西敏寺像是永恆的見證。在夕陽西下,撞擊鐘響一聲聲,隨風颯颯一路飄送,扣擊成古今。

    倚在倫敦橋的石墩邊,望著泰晤士河的夕陽,心裡哼著「倫敦鐵橋垮下來」這人人耳熟能詳的兒歌。火光映天,那一抹映入眼簾的紅,燒的是一六六六年的倫敦,籠罩在綺艷詭麗火舞裡的一場傾城傳奇。西元一二○九年,橫跨泰晤士河,號稱世界奇跡的倫敦橋興建完成,這座像微著倫敦標的、大英帝國的驕傲的橋樑。揚言不朽的倫敦橋,在一六六六年的一個燥熱鬱悶的日子裡,一個從麵包店的鍋爐裡竄出的火星延燒了整座大橋波及整個倫敦,一如古巴比倫的巴別塔,象徵著財富、權力、力量的慾望之城,墮落的一千零一夜後,大火狂肆,漫天煙火中,塔傾毀了,國湮減了。

    但倫敦畢竟再生了,它不像巴比倫城走向歷史接受永恆的憑弔,終究活了下來,但付出的代價也相當可觀。西元一八二三年,英國終於下定決心摧毀在大火後苟延殘喘、搖搖欲墜的倫敦橋,並且建立了現今我眼見的這座大橋。

    一個人走,總有幾個剎那之間備感蒼茫與孤立。彷徨走在錯綜複雜的地鐵中,費力的解讀著地圖與路線,幾次的迷失錯入不知名的陰沉暗巷,在十字街頭尋不著往東或北的指標,易傷、脆弱、惶然,像初臨異國的心情,所見所遇都是陌生的靈魂。總在山窮水盡最煎熬時,獲得一個善意的微笑、一個探詢的目光,我終於瞭解某個作家所說:在陌生的城市獨自旅行,我學會信賴陌生人。

    當時不明白,因為陌生人的一點善意,支持自己一路走下去。後來,讀到了史蒂文生的話,我把它抄下做為這段旅程的印證。……人類仁愛的歷史,使得這個世界變得令人比較容易忍受。如果沒有一些仁慈的話語、仁慈的注視、仁慈的書信……那麼生命的本身也不過是個無聊的笑話。

    陽光和心情正好的時候來海德公園是一種享受,找一塊深藍的蒼穹或茵錄的碧潭旁躺下,什麼也不做,就只是貼著這土地,靜靜聆聽這城市的心跳,感覺風在耳際輕輕拂過,將一陣陣無可辨別的花香送入鼻端,感覺陽光穿過枝葉而下,暖暖的熨貼著皮膚,疏通著四肢百骸。

    躺得懶了就起身走走,沿著指標從容優閒的自由穿梭在花園各個角落,地方太大,說不出哪個轉角處有什麼樣的驚喜在等著,或許是大片叢生的綠林、渾然天成的湖泊,時間對的時侯,還可以在東北角的演講角落聽聽各種無奇不有、大發厥詞的演說。

    在這裡,時間成了一種虛無的名詞。時間是什麼?時間是午後草地上一場長長的散步;時間是偶爾從咖啡座飄來和著濃醞香味,似有若無的音樂聲;時間是偶爾雨飄下來一陣沾衣欲濕的雨滴,卻又如同來時一般迅速的在陽光下蒸發無蹤;時間是引領我在燈火輝煌裡安然入眠的燈影投射,殷殷企盼著,一個甜美的夢。

    終於還是來了。

    即使在來前早已贊完了一系列的大英導覽叢書,當真正站立在博物館前時,還是不由自主的被眼前所呈現的氣勢震得獰不及防,跟槍倒退。

    文明的縮影盡在其中。身歷其境,不由自主被人潮推著,就像被歷史的洪流推著,看著雅典帕特濃神殿的石雕,古地中海文明,栽進去就出不來了。

    九十多間的展覽室,七百多萬件的收藏品,一場感官極致的饗宴。

    一七五三年當英國政府自Sloane的手裡買下他畢生收藏,並建立了這座世界最早的博物館後,隨著英國國勢日強以及殖民心態的遺布,許多的探險者和旅行家,從世界的各處尋覓了無數文明的珍寶,輾轉的來到了這裡。

    看見中國最精緻的東西,有時空錯亂之感,一時間還以為走回到中國,道士塔這些東西在我們自己的土地上被忽略,日漸式微的文化資產,卻在別人的土地上被珍貴的保存著。

    在細細的看著中國文明的同時,心頭沉甸甸的,思緒回到一個冬天,讀著余秋雨的夜晚,一回身,像看見了遠遠站立著,那個土布棉衣、目光呆滯、畏畏縮縮的王道士。

    因為千百個王道士的關係,我因此站在別人的土地上讚著自己民族的歷史。

    一股尷尬交雜著悲哀的複雜情緒突然湧生,一向如此,屬於中國民族的成就,卻在別人手上開花結果,因為自己的民族沒有保存的能力。

    或許有人要說,這部分的寶物取得的手段固然可議,但是博物館保存人類文化資產的用心,卻是無庸置疑。這點我承認。然而我卻總是記得道士塔裡,一個詩人寫著:那天傍晚,當冒險家使坦因裝滿箱子的一隊牛車正要起程,他回頭看了一眼西天淒艷的晚霞。那裡,一個古老民族的傷口在滴血。

    一直記得有回在英國住宿時,一位櫃檯人員用高傲鄙視的口氣說:「台灣人?你們台灣人最喜歡貪小便宜,老是順手牽羊偷一條毛巾、帶走一塊肥皂什麼的!」一副睥睨的眼光。我想起大英博物館,當時直覺地想回她:比起你們從整個中國偷走的,我們同胞拿的還算客氣了。但終究忍下來。又如何?即使贏了一場意氣之爭,終究,整個民族的歷史傷口仍舊疼痛著。

    大部分的人都喜歡旅行,旅行是一種快樂,脫軌的快樂,一成不變的生活無味如同嚼蠟,我們被拘束的靈魂都渴望偶爾的脫軌,像教室裡正襟危坐的學生被午後穿透枝葉的陽光、徐徐的涼風、碧茵的綠地所吸引而蹺了課,於是覺得當天的陽光特別的耀眼、心特別活躍。

    當蹺課成為一種常態,自我放逐變成一種負擔,開始想下一站該往哪裡走時,我想,是該告別的時侯了。

    下一站該是回家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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