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夏伶
但代價在塵埃落定的瞬間倏然來襲。
上一刻還笑得開懷的吳桂,竟毫無頂警地栽倒在地。
這一睡,就睡了整整一晝夜,睡得吳家人心惶惶。
那時的吳桂,有著最充足的體力以及最佳的精神狀態,仍需睡個一晝夜,才能把耗費的精力補回來。
這次卻是在強弩之末的極糟狀態下,硬是撐出笑來。因此,在接下來的五天裡,吳桂都處於半睡半醒的狀態。
有時吳桂迷糊中睜眼,會見到鳳衣坐在床邊,滿臉擔憂地看著他,一見到他醒來,亮晶晶的雙眼立現喜悅的光芒。
原來鳳衣也有憂慮的時候,還以為她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呢……
可惜吳桂疲憊的眼皮撐不了多久,在吃了幾口鳳衣端來的清湯稀粥之後,便會閉上眼沉沉睡去,錯過更多她憂急的神情。
鳳衣閒坐無聊,指尖便在吳桂臉上畫來畫去。
「從來沒見過有人這麼會睡的……曲神醫說你這爆睡與傷勢無關,只是太過勞累,身體一時無法調適……你做了什麼把自己弄得這麼累呀?」
自言自語著,鳳衣細細端詳吳桂。
沉睡中的他,玉琢般精緻清俊的臉龐看來格外純稚。
鳳衣這才想起,他還比自己小上一歲呢。
可他前幾天在大廳上的那一笑,卻在瞬間笑出滿身的天地精華,教人怎麼也別不開眼,這幾天鳳衣一閉上眼睛,那說不出的燦爛一笑仍是歷歷在目,一次又一次地重複浮現。
想著,指尖漫不經心地沿著臉頰畫圈,如絲緞般的觸感讓人愛不釋手。
果然是富家子啊!自己成天幫進幫出地打轉,哪有他這般細滑柔嫩的肌膚。
望著沉睡中的吳桂,鳳衣忍不住俯身親吻他的眼皮。
「……還是沒醒!小時候跟娘這麼玩,她都會馬上醒來哩。」鳳衣有點遺憾地歎了口氣。
想他早點睜開眼,真正清醒過來。
然後自己才能告訴他,
「我……好像喜歡上你了。」鳳衣在他耳邊輕輕說著。
身處夢境的吳桂沒有回答。
「我頭一次對男孩子這麼說,你好意思讓我唱獨腳戲嗎?」鳳衣嘟起嘴,不滿地戳了戳他的臉頰。
吳桂翻了個身,面向床鋪內側。
鳳衣不甘心地把他扳了回來,這回輕輕捏起他的耳垂。
「這樣你總該醒了吧?再不睜開眼睛,我可要用力掐下去了。」嘴上恫嚇,手上的力道卻輕柔如羽。
「唔……」吳桂往床裡縮了縮,不喜歡這樣的干擾。
「你這麼喜歡睡,就讓你睡個夠吧。」見吳桂仍是大睡不醒,鳳衣也只能在一旁守著。
隔一天,吳桂好不容易恢復意識,第一個躍入耳中的就是鳳衣如釋重負的長聲呼叫。
「你終於醒了!」見吳桂的眼神重現清亮,而不是過去幾天偶爾睜開眼時的混沌無光,鳳衣高興極了。
「唔……」
鳳衣樂而忘形,吳桂這聲細若蚊蠅的呻吟立刻被她歡喜的話語蓋了過去。
「你半昏半醒地睡了五天,五天耶!我還以為你要睡出病來了!幸好你醒過來了,不然我可要去找曲神醫算帳,他居然大言不慚,說你服下他的救命金丹,最多五個時辰便能恢復如常,結果呢?睡了五天不算,醒來的時間更是少得只夠你喝碗熱湯!」
「唔嗚……」呻吟又強了一點。
可惜,興奮中的鳳衣其勢難擋,嘴巴一開便如長江大河二滔滔不絕。
「這五天裡我做了不少事哦,像打掃你的房間,每天早上給你採鮮花……喔,這是曲神醫的建議,說什麼怡人的環境有助病體康復,我想了半天,這裡能做的事實在挺少的,幸好這座破寨子裡什麼都缺,後山卻是滿滿一山坡的野花,我就天天採了回來,插在水瓶子裡供著。」
鳳衣一指窗格,窗旁的茶几上擺著個花瓶,瓶中插了幾枝與賞心悅目相差甚遠的野花雜草:
「瞧,那就是了。」
「呃……我想要……」
這聲比呻吟要高出幾個等級的微弱呼喚,仍進不了鳳衣唯我獨尊的耳朵,可憐吳桂巴望鳳衣賞他一杯水解渴的願望,第三度落空。
「還有你那匹馬,真是頭難伺候的畜牲!我跟山寨的人說牠是你的馬,寨裡的人想把馬牽進馬廄,那馬卻發了瘋似的一陣亂踢,踢傷了好幾個人然後跑掉。真是的,既然想跑,幹嘛一路跟著馬車上山來?」
要不是渴到唇舌乾裂,很難拼湊出一句完整的話,吳桂會這麼告訴她:「我的馬就是在家裡也只接受我的照顧,其它人根本別想靠近。至於逃走云云,那是絕無可能,不信等我走出山寨大門,妳就知道了。」
可惜他說不出半個字,只能搖著手掌,希望引起鳳衣的關注。
鳳衣的關注的確被挑了起來,對像卻是被風吹歪了的花枝。
「然後就沒什麼大事了……」她走到窗前整理花瓶,口中片刻不歇:「啊,對了,那個寨主慇勤得很,天天跑來看你的傷勢,不過我看他八成不安好心,瞧他賊溜溜地盡瞄我就知道,鐵定還沒死了對我的這條心。」
如果吳桂有那麼一絲半點的餘裕,多半會說出自己無法將「賊溜溜」這類的形容詞與那位草包寨主聯想在一起。
遺憾的是,他只有渴得喘氣的份。
「不是我要自誇,在家鄉我可是搶手得很哪!多少人看我伶俐可愛,上門求親來著,少說也有二十幾家呀!」將花枝扶正後,鳳衣雀躍地蹦回床邊:「現在我只能感謝自己當初決定逃婚,要不然怎麼能遇到自己真正喜歡的人?」
吳桂昏了五天,五天來只是時斷時續地進了些稀粥熱湯,一醒過來,對水份的渴求支配了他的心神,緊接著就是洶湧如潮的飢餓感排山倒海席捲而來,連撐著眼皮的力氣都要用盡了。
餓得發昏的吳桂,沒有留意到鳳衣在他身邊悄然坐下,握著他因飢餓而乏力的右手,以他從未想過會從她口中聽到的溫柔神態,深情款款地對著他:
「我想我是喜歡上你了。你呢?有沒有一點喜歡我?」
吳桂眼前一黑。
自己是睡了五天還是五年?怎麼一覺醒來,世上變了這麼多?
是了,他那天似乎……
想到昏倒前自己做的事,意識迅逮離吳桂而去。
此時,房門被粗魯地一把推開。
門口傳來曾英雄那絕對配得上英雄之名的雄渾吼聲。
「喔!賢弟終於醒過來了!愚兄這幾日白天想晚上也想,想的都是你那個好看的笑。來來來,再笑一次給我瞧瞧!」
意識抽離的最後一瞬間,吳桂恍惚中憶起父親追憶的敘述──
「我知道府裡有很多下人在背後說我冥頑不靈,鎮日追求一個不可能成真的幻影,可我從來沒有後悔過,就連一次也沒有。二十年前雪山之上霸王的那個笑容,是我這輩子的轉折點,更是我日後登峰造極的來源,要不是霸王那驚天一笑,或許我現在還是個只知鬼混的小癟三……這麼一個照亮我一生一世的笑容,我怎能輕易放手?」
可他怎麼突然有了會被害慘一生一世的不祥預感?
床邊爆發的激烈爭吵,響應了他的疑問。
「你大呼小叫個什麼勁?吳桂需要休息!」
「妳的嗓門又比我小到哪去?妳閃邊,換我照顧他!」
「休想!吳桂是我的人!」
「哈!他是我的結拜兄弟!」
「他什麼時候跟你結拜了?」
「他又是什麼時候變成妳的人了?」
唉!前途……多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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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桂已經記不清,何時開始察覺到自己和別人似乎不太一樣。
──也許是八歲時,那次孩子們的秘密聚會?
同齡男童都忙著習字唸書,負責教育他的夫子們卻是成天研究不知從哪得來的秘方,一有小成便興匆匆地實驗在他身上。
「小桂,你喝的東西是什麼呀?紅稠稠像豬血似的。」當時的小吳桂還時常聽到自己的名字自小朋友口中道出。
「夫子拿給我喝的,說對保養嗓子很有幫助。」小吳桂不知懼怕為何物,咕嚕嚕大口喝下那詭異的玩意。
「你又不是唱戲的,為哈要保養嗓子?」
「夫子說嗓子要好,笑聲才會好聽。」小吳桂微笑,笑中已可隱約看出長大後被譽為風度翩翩的模樣。
──也許是十歲時,那場盛大的元宵燈會?
城裡擴大舉辦燈會,居民全員出動,參觀這場十年難得一見的盛會。熱鬧的燈會中,小吳桂接連碰到好幾個小朋友。
「咦?小桂的爹娘呢?」小朋友見面第一句話都是這個。
「我爹去拜見霸王伯伯,娘也跟著去了。」給夫子牽著手,小吳桂臉上掛著不應該出現在小孩子身上,只能說是溫文爾雅的微笑。
當小吳桂開始習慣性地露出那種大人般的微笑,卻在無形中與青梅竹馬的小朋友們拉開了距離。
──就是十五歲那次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