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文 / 凌淑芬
「你會來參加婚禮嗎?」
他沉吟了一下,終於搖頭。
她並不意外他的答案。沒有多少男人,可以無動於衷地目送心愛之人投入其它男人的懷抱。
仙恩忽然覺得,這個空間侷促得讓她待不下去。
「總之,喜帖我是送來了,媽咪說很感謝你慷慨收容狗狗,又常常幫社區活動做義工。如果你願意賞光,我們一家人都會非常開心的。」匆匆背完母親交代的台詞,她站起身來。「我走了,bye-bye。」
※※※
婚禮那天,鍾衡終究是去觀禮了。
他對這種家族式的聚會最是沒轍,能不出現就不出現,但是三天前,裴海親自光降他的狗窩來拉人。於情,這是死黨的婚禮;於理,他代表男方唯一的親屬,前後交相攻,他都不能不來。
儘管如此,他們兩人都沒有大張揚彼此的關係,只是在敬酒時,淡淡的互相點頭微笑,彼此知道對方的心意就好。
這場婚宴訂在社區的交誼廳裡舉行,場面小巧而溫馨,除了親戚朋友之外,並沒有發出太多張帖子。
照理說,這樣精小的場面是很不符合裴海身份的,可是裴海只有孤家寡人一個,性子又狂狷慣了,本來就不拘泥於儀式禮俗;只要心愛的人挽在手裡,懸在心上,他也就滿意了。於是,他依從行事低調的張家人,並未將婚娶的消息讓媒體知曉。
酒過一巡,鍾衡藉故向同桌的人告了罪,起身離開了會場。
臨出門前,他最後一瞥,尋找的那個人挽著新娘,進休息室換禮服,準備送客了。
今天真是忙懷她了!又要幫姊姊張羅大小事,又要客串招待到門口安排客人入座。整個晚上,就見她淡黃色的身影裡裡外外飛舞,像只忙碌的小工蟻。
噯!如果被仙仙知道,他把她比喻為工蟻,她不知會如何跳腳。
他搖頭哂笑,轉身走出去。
一月了。寒風推樹木,風裡已夾帶著毫不容情的霜意。
他是勞動慣了的人,身子健實硬朗,上身只套了件薄外套,便擋去朔風的刺骨。
濃雲遮蔽了天,間或從縫隙裡探出銀月盤的臉。幾乎整個社區的人都上禮堂吃喜酒去了,莽莽天地間,竟然有幾分萬徑人蹤滅的味道。
他深吸一口冷空氣,讓心情漸漸沉澱下來。
「鍾大哥。鍾大哥!」一聲清脆的叫喚追著他身後而來。
他回眸。呵,是她,小工蟻。
仙恩氣喘吁吁地追上來。伴娘的禮服太長,好幾次裙擺絆住了她的雙腳,險象環生。
待她跑近了,絆到最後一下。啊!還好撲進他懷裡,安全上壘。
「鍾大哥,婚宴還沒結束,你怎麼就走了?」
「趁現在先走,免得待會兒散場人太多。」他拂開飄落她頰畔的一縷細鬈。「你急呼呼地追我出來,有事嗎?」
仙恩紅著臉,從他懷中撐起身。
其實沒事,只是方才一轉眼,瞥見他形單影隻地走出廳外,遠望有一種滄涼的情致,彷彿這一去就不會再回頭,她不暇多想,便追了出來。
「我只是……只是想問你……」她絞盡腦汁地找理由。「想問你,明明說了不來,怎麼忽然又來了?」
「一時無事,就來了。」他扯扯她的小鬈發。「你穿禮服的模樣很好看。」
仙恩消臉又是一紅,彆扭地拉拉衣擺。「裙子太長了,好幾次都差點跌倒,還好姊姊和姊夫扶著我。」
「裴海看起來是個值得托付的人,你姊姊嫁給他,會幸福的。」
仙恩默默瞅著他。
「那你呢?」她忽然問。
「我?」他先是不解,倏然又明瞭了。她還是以為他在暗戀池淨。
鍾衡失聲笑起來。他搖了搖頭,仍然沒有解釋什麼。
一切太複雜了,不知從何說起,有時,「誤會」反而是最好的脫身之道。
「你不喜歡姊姊了?」不然他搖頭是什麼意思?
「你姊姊是個令人欽慕的好女人,也就這樣了。我對她並沒有進一步的幻想。」他輕描淡寫地帶過。
仙恩傻傻笑了起來。「原來你這麼看得開。」
迎上她眼中如夢似幻的神采,他心中一凜。
都已打定了主意要放手,現在還與她閒扯這些做什麼呢?
他退開了一步,狀似不經意地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
「仙仙,你何時要飛到美國去?」
她一愣。
「還早,六月底才考完期末考,大概七、八月出發吧。」此刻,月光下,幽徑上,世界裡只有他和她。她不願想及分離的事。
「嗯。」鍾衡慢條斯理的點頭。「那麼,我可能會比你先離開一步。」
仙恩愕然對上他的眼。「什麼意思?」
「Balance一直籌畫著,到日本開分據點,最近事情有了眉目,我必須先飛過去打點一下。」他解釋道。
「你要去多久?」她揪住他的前襟,心頭的結,與手上的拳,揪得一樣緊。
「起碼要半年以上,日本的站點才會步上軌道吧。」他淡然說,迎著她失望到了極點的眸光。
「半年?這麼久?」仙恩急了。他一定趕不及在她出國前回來的呀!
「不要這麼傷心嘛!」他終究不忍,笑著拭去她滑落的淚。「半年一下子就過去了。」
「可是半年之後,我已經離開了。」她連連頓足。
「你還是會回來,又不是從此定居在美國了。」
「等我回來也是好幾年以後的事情了!」
「才兩、三年而已,即使再加上博士,也不過四年的光景,我們總會見面的。」他柔聲安慰。
聽著他雲淡風輕的口吻,仙恩漸漸覺得不對勁了。
她退開一步,靜靜瞅著他看,淚珠掛在眼眶裡,懸而未決,閃閃爍爍,彷彿將她的眼與她的心,包圍在遙遠的距離之外。
原來,她終究是無法取代姊姊的。所以,四年的分別,對她而言是長長的「永遠」,對他而言,卻是短短的「而已」。
她猛地打了個寒顫,已經弄不清楚自己是被夜風吹寒的,或是被心念凍僵的。
她的每一絲反應,都讓鍾衡心如刀割。他努力禁忍著,終於還是克禁不住,緊緊擁住了她。
「小丫頭,別傷心……」別哭了,求你!別在我面前落淚啊。
仙恩用力埋在他的胸前。
她沒有哭出聲,只有一聲聲細細的嗚咽,每顆淚都沁進了他的心坎底。
「你知道我的地址、電話,到了美國之後,可以寫信給我;沒有人陪你的時候,可以打電話給我;我有空,也會飛過去看你的。」他輕輕吻著她的發,她的鬢,她的頰。
「真……真的?你……你會來看我?」她哭得抽抽噎噎的。
「會的,一定會。」他溫柔允諾。
「還要替我帶小黃它們的照片來。」
「好。」
「幫我帶肉乾回來給它們吃。」
「沒問題。」
「我不在的時候,要替我照顧它們。」
「呃……」
「好不好?」很凶!
「好。」他勉為其難地同意了。
她深呼吸了幾下,讓情緒平撫下來。「你什麼時候要去日本?」
「後夭。」
「這麼快?」她有些慌措不及。
「事情來得突然,我也沒有辦法。」他鬆開她,從上衣口袋裡掏出手帕來。「看你,哭得妝都花了。」
「啊!」仙恩慘叫。她忘了今晚臉上有妝了!「你現在不要看我!」
已經來不及了。
她接過手帕,還來不及抹臉,就打了一個重重的噴嚏。薄紗禮服的觀賞性質本來就大過實用性質,也難怪她會冷。
「我很想發揮英雄本色,將外套脫給你穿的,可惜我外套底下只有一件汗衫,待會兒若是遇到夜歸婦女,會把我當成變態色情狂追打。」他用力摩挲她的雙臂。「趁著沒感冒之前,你快點回屋裡去吧。」
仙恩仍依依不捨。「你出國之前,記得先通知我,我到機場送你。」
「好。」他含笑點頭。
她歎了口氣,終於拖著沉重的腳步返回宴客處。
又是這樣的場景。
鍾衡望著她的背影,怔怔出神。
他們以後會不會總是如此?一個人留在原地,而另一個人,總是走出對方的生命。
※※※
扶桑七月,熱辣的程度不亞於遠方的小海島。算算時間,他居然已經在異地停留半年了。
起身來到屋外,觸目所及是三百坪的植地,和七十坪的實驗區。Balance工作室成立於東京近郊,夏天的東京蒼翠碧綠,充滿勃勃的生命力。
目前溫室、冷房,及相關的建築物都已搭蓋完成,只等植土鋪設好之後,便能正式耕種,開始量產他所研發成功的幾種新品。
窗戶一推開,熱空氣立刻透進來。他本來就不喜歡人工空氣,索性把辦公室內的所有窗扇都打開。
「鍾先生?」
一聲輕喚響起,他才想到室內並不是只有他一人。
「什麼事?」他倚在窗前,並未回過頭。
會議桌前的幾位手下面面相覷。怎麼老闆才接完一通來自台灣的電話,整個魂魄便飛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