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凌淑芬
「壞人都不會說自己是壞人,而且他們一定先叫好人不要怕,等對方不備就趁機下手。」仙恩仍然滿心提防,隨時準備情況一個不對勁就跑。
仙人掌啞然失笑。
「我真的不是壞人。」他往旁邊樹叢的方向指了一指。「我就住在公園旁那間小房子裡,也算是這一區的居民。」
公園旁邊?那是陳伯伯的小屋啊!主委說,那個地主在房子蓋好之前,先向陳伯伯租房子住,難道……就是他?
仙恩大著膽子,小心翼翼踱回他的眼前來,上上下下打量了幾回。
其實這位仁兄大概一七八左右,還比她那超過一八—的大哥矮。不過他的體格實在太厚實了,稱之為「虎背熊腰」一點都不為過。寬厚的胸臂肌肉猶如一堵牆,瞬間填滿了她的視線範圍。和斯文瘦削的大哥比起來,他的塊頭簡直大了好幾倍。
太不可思議了。她還以為這種大地主要不是尖嘴猴腮,要不就是腦滿腸肥,沒想到居然來了一個「酷蔓」,CoolMan是也。
「公園和空地的主人就是你?」她挑了挑眉,神色間頗為不豫。
「是的,你好。」仙人掌好脾氣地向她伸出巨掌。
仙恩遲疑了一下,和他迅速一握。「嗯。」
雖然她一直念著要找地主「談判」,現在人就在眼前了,可是該如何談法,她心中也還做不了準兒。
「我姓鍾,叫鍾衡。」
「中橫?」怎麼會有人用橫貫公路來命名?
「不是那個『中橫』,是一見鍾情的『鍾』,平衡的『衡』。」他極有耐心地解釋。
「喔。」
現在的年輕女孩都習慣用虛詞來講話嗎?回對這個二十出頭,E世代的大女孩,鍾衡覺得自己真像是遇上了外星人。
「你也住在這附近嗎?」他用閒聊的語氣問候。
「我住在晚翠新城北向那一區。」雖然他的表現很友善,她的心中仍有戒備。「你剛才爬到樹上做什麼?」
公園裡,最威風的植物就屬這株大榕樹了,它起碼超過兩百歲,當年是從某個土地開發區移種到他們這裡來安身立命的。如果這位地主大人要把公園收回去改建,大榕樹又得另外找地方棲身了,更慘一點,說不定連老命都不保。
哼!這下子他除了「苛待動物」之餘,又多了一條「殘殺樹木」的罪狀。無論哪一款,看在她這個狂愛動物的植病系高材生眼裡,都是唯一死罪。
奇怪,他以前得罪過這位小姑娘嗎?鍾衡納悶地搔搔下巴。瞧她的眼神,活像他吃了她家的霸王面不付帳。
其實他沒有必要去受她的悶氣,然而,這女孩兒身上有一種朝陽般的青春氣息,笑與怒全寫在那張臉上,與他甫才培育完成的新品種瑪格麗特很相似。
瑪格麗特是一種具有向陽性的植物,花朵粉嫩而嬌小,通常是沒有香味的;後來經過他多次的研發,將它和茉莉的基因結合起來,終於成功培育出一款「香水瑪格麗特」,花形較為圓潤,卻迸放清洌怡人的芳香,明年春天就要正式推上國際花市了。
套句老友裴海的說法——「這些泥巴草葉居然也能讓人海賺一票,真是沒天理。」
或許因著這層緣故,她一直讓他隱隱感覺到熟悉。
「我剛才爬上去檢查榕樹的枝葉。」他故意裝作沒有看見她的壞臉色,一逕兒解說。「社區把公園裡的植物都照顧得還不錯,可是這株榕樹的老葉焦枯,生出一些紫紅色的斑點,表示土壤裡的磷……」
「這是因為土壤的磷……」
兩個人同時出口,也同時聽見對方提到「磷」的字眼。
咦?他居然還知道問題出在「磷」上面。雖然這是植物中很常見的症狀,多數的人們仍然以不清楚的居多。仙恩不禁對他另眼相看。
鍾衡看她的眼光顯然也很有同感。
「你先說。」他很有風度的退讓。
仙恩頓了一下,眼中極快地閃過一道狡黠的光。
「這是因為土壤裡的磷分不足,老榕樹攝取不到需要的量,葉片才會變成暗綠色,下方的葉子更出現紫紅色斑點,只要在土壤裡面增加適量的磷質,應該可以改善。」說完,她盤起雙手,有些得意地想瞧瞧他的反應。
啪啪啪!鍾衡替她撫掌讚賞。
「不錯不錯,你應該念過本科系吧?」
「X大植病系三年級,欽敬欽敬。」她拱拱手。
「可惜你只對了一半。」
「怎麼可能?」她撇了撇嘴。
「是真的。」鍾衡領著她來到樹下,一一指給她看。「你看,老葉雖然呈現暗綠色,卻沒有壞疽,這種磷缺乏症不符合,再者,新生的葉片有白化的傾向。」
「你是說,問題出在鐵質攝取不足?」她用極度不相信的眼神瞄他。
他大搖其頭。「鐵質不足是不會出現紫色斑點的。問題是出在磷上面沒錯,然而不是『不足』,而是『過量』了。你繼續往土壤裡添加磷劑,那就是倒行逆施了。」
「哇!真看不出來。」她把手背在背後,繞著他踱了一圈。瞧他一副莊稼漢的老實樣,原來真的對蒔花種草有一套。
「磷分攝取過量,確實會出現一些類似含鐵量不足的症狀,這兩者有時候容易搞混……」他的話聲漸漸淡去,然後,對上她挑開了眉的明眸。哈!他忍不住失笑出來。「你早就看出來了,對不對?你是故意說成相反的,想試探我。」
她的手又盤回胸前,仍然是那副得意又淘氣的神情。
「我辛辛苦苦念到大三,如果連磷質攝取不足或過剩都看不出來,教授們頂好去跳樓了。」
黝黑的臉上再度咧出亮麗的白牙。「現在我通過測驗了,可以知道小姐的貴姓芳名嗎?」
兩人有了共通的交集,她心中對他的惡感和畏懼,登時化去了一大半。※※※
「我姓張,張仙恩,請多多指教。」
張仙恩?
鍾衡驀然一怔。
這個名字並不多見,難道……
不可能,太巧了。
「很清麗的名字,我猜你的家人一定都叫你『仙仙』對不對?」他下意識地想要探詢。
「真被你說對了。」仙恩爽朗的回他一個燦笑。「我小時候被叫了好久的『仙仙』,可是姊姊來了之後,習慣叫我小恩,時間久了,現在連哥哥和媽咪也都這麼叫了。」
天下同樣叫張仙恩,小名叫仙仙的女娃娃有多少?再細看她的眉目五官……是啊!是她沒錯。
莫怪他一直覺得她眼熟,只因一開始沒有朝少年記憶去推想,也就沒有立刻認出她來。
他們相識時,她才六、七歲而已,當然已經認不得他了,可是,當年他已經是青少年,認住熟人的臉孔不是難事,更何況那紮著馬尾巴、恰北北的小女孩,是他回想起年少光景時,唯一會嘴角泛起笑容的回憶。
竟然是她……
你還記得「仙仙」嗎?有一瞬間,他想脫口而出。
可是,接下來呢?接下來就是彼此認出的歡樂大團圓,然後她說起自己這十四年來的成長歷程,再問他:這些年來你都在做什麼?
教他如何回答?
我後來飆車肇事,害死了一個人,吃了四年牢飯,所以沒能再回去陪你種花,除此之外別無其它大事。
教他這麼回答嗎?
鍾衡恍惚瞧著她嬌美的神情。印象中的那頭長髮,漸漸縮短,粉紅色緞帶解下來,稚嫩的童顏化為純秀的俏顏,過去與現在慢慢並融,終於結合成一體。
而成品,正悄生生地立在他眼前。
已經,十四年了……
當年她不是很喜歡小動物嗎?怎麼後來沒有念動物系或獸醫系,反而學起植物病蟲害來了?
是因為他們當年的那一畦花園嗎?
「這附近一定有很多小貓和小狗。」他憑著直覺說。
「哎呀!」被他這沒頭沒腦的一問,仙恩才想起來,自己還沒找他協商呢!「鍾先生,我正好有關於狗狗的事情要和你討論,請問你何時有空?」
兩人現在變成道友,她又有求於人,態度不謙卑一點可不成。
「別叫我鍾先生,叫我……」阿牛哥哥。「叫我阿衡就好。」
仙恩一愣。現在就直呼名諱,會不會太快了點?
「我還是叫你鍾大哥好了。」先把稱謂定妥,將來做小妹的要討人情比較方便。「請問你何時有空呢?」
他仍怔怔瞧著她,尚未完全回過神。
「我隨時都有空,你只要直接來敲我家的門即可。」
那她還客氣什麼?
事情露出曙光,她的心情登時大好,整張俏臉亮了起來。
「好。我晚上要跟大學同學聚餐,現在不陪你聊了。我明天再去找你,bye-bye。」
「bye-bye。」鍾衡被動地揮手道再見。
他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她,直到雀躍的背影消失在轉角為止。
仙仙,她變得不多,依然是那個神氣活潑的小女娃兒。
已經,十四年了。
天地間竟有如許的重逢,他猶無法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