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文 / 凌淑芬
柯納眼光落在她一起一合的紅唇裡,恍若未聞。
「……」
「嗯?」聽見他不清晰的呢喃,沙如雪仰頭輕詢。
「雪。」這次喚得更明確了。
「你怎麼知道我中文名字裡的『雪』字是Snow意思?」她微訝地笑了。
「雪!」他猛然抱緊她,兩人之間不再存有一絲距離。
沙如雪淬不及防,被他勒得喘不過氣來。
「葛瑞先生,這太過分了!」她用力拍打他的手臂。他簡直是公然性騷擾!
柯納突然轉了兩、三個大圈,將她旋離舞池中心,往露台的方向移動。
「你……你慢一點,我跟不上你的步伐。」沙如雪驚慌地掛在他懷裡。
他手長腳長,隨便跨一大步就是她的三小步。
柯納不由分說,旋進露台,反手把門推上。月亮與星光散落他們一身。
「雪……」他神情恍惚,望著過去六年來讓他寤寐難眠的容顏。
還是一模一樣,嬌媚絕美的五官,細緻無瑕的肌膚,連身上的香味也毫無二致。這是他的雪呀!再無第二個人有如此撼動他心的迷人氣質了。
他的雪,竟然以如此出乎意料的方式,突然掉回他的生命裡來。
「雪。」他猛然低下頭,深深吻住她。
「唔……嗯……」懷中人強烈地推打,掙扎。
柯納恍若未覺,深深沉醉在她魅人的香氣裡。
「不要!放開我!」沙如雪終於掙得了自由。她驚嚇萬分,火速閃到距離他最遠的角落,渾身顫抖地指住他。「你……你不要過來!你再靠近我,我就叫人了。」
「雪……」柯納愕然不解,急急趨向前去。「你忘了我嗎?我是柯納呀!」
「我不認識你。什麼柯納?我從來沒見過你,你……你居然這樣輕薄我!」她羞怒交加,激動的淚水奪眶而出。
「你真的忘了我……」柯納的受傷全寫在臉上。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雪落淚。他的雪以前不會這麼愛哭的。他心心唸唸著她六年,而她,竟然完全不記得了?
「我沒有忘了你。」見他露出喜色,她立刻堅定地打斷他。「我根本就沒有見過你,何來的遺忘?」
「不可能!」他立刻反駁。「六年前,我們在內華達州五十號公路的『卡車小子』裡相遇,你還記得嗎?」
「六年前……」沙如雪一呆。
「對。」柯納大步上前,又將她樓進懷裡。「之後你還陪著我跑了三個多月的車,我們像夫妻一樣共同生活,你怎能忘記!」
「像夫妻一樣」的字眼讓沙如雪嬌顏一紅。
「你別胡說八道。」斥責歸斥責,激切的神色漸漸平弭下來。
「雪……」他輕輕把頰貼在她頭頂,摩掌著如絲如緞的觸感,語音低啞。「你承諾過,會水遠記得我,難道連這最後一個諾言,你也守不住嗎?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找你,你知道嗎?」
這一次,沙如雪沒有推開他。
沉默籠罩了兩人,屋內的衣香鬢影,彷彿成了另一個不相干的世界。
「葛瑞先生……」她淺淺歎息。
「叫我『柯納』。」他補了一句。「你以前都這麼叫我。」
「柯納。」她柔順地依從了。「我大概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可是,一切都太複雜了,三兩下之間,我也說不清楚。」
「你只要先告訴我,這些年來你究竟跑到哪裡去了?還有,你為什麼會和那個小白臉訂婚?他是誰?」他瞪著她。
「聽我說,柯納,我確實不是你以為的那個人,但是,我知道你在找誰。」沙如雪輕聲說。
「不可能!我不知道你為何要否認,但是我永遠不會錯認你!我甚至把你留給我的那束髮隨身帶著。」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布包。
沙如雪很明顯地愣了一下。「什麼發?」
「就是你留在卡車小子裡,要店老闆克裡夫轉交給我的頭髮,你還不肯認我嗎?」
「我從來沒有剪過頭發送給任何人!」她咕噥抗辯。
「你……」柯納又氣又無奈。「你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受過傷嗎?失去過記憶嗎?」
人陷入窮絕之處,連電影裡的情節都搬出來了。若不往那些匪夷所思的方向推想,他實在找不出雪有任何理由會不認得他。
沙如雪長歎了口氣。「葛瑞先……柯納,你明天有空嗎?」
「做什麼?」他固執地收緊雙臂不放。
「我要告訴你,你的『雪』,目前人在何處。」沙如雪直直望進他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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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納的步伐停在咖啡廳的入口。
一模一樣的地點,威靈頓飯店之內。一模一樣的餐廳,白日供應午茶,晚上供應正式餐點。一模一樣的佈置,正式中帶著溫馨的氣氛。
甚至,一模一樣的人兒,坐在一模一樣的位置。
六年前,從落地窗外灑落她一身的是星光月光,六年後,裹住她一身銀芒的是午後煦陽。
她甚至連外形的變異都不大,只除了當年及腰的長發現在剪至肩下,正式的晚禮服改為舒適優雅的藍灰色雪紡紗。
而她居然想說服他,她不是「雪」?
鬼才相信!
沙如雪發現了他的身影,放下手中的瓷杯。柯納主動在小圓桌對面坐下。
「對不起,我遲到了。」
他努力想平撫震動的情緒,一雙梟鷹似的眼神卻緊緊盯住她,彷彿擔心她下一秒鐘就會從空氣中蒸發。
服務生迅速迎上來,他連人家遞上菜單也視而不見。
「葛……柯納,你想喝點什麼?」沙如雪被他盯得回色微紅,有些不自在地打破沉靜。
「和你一樣。」他眼也不眨。
服務生立刻領命而去。
令人尷尬的沉默再度降臨,沙如雪勉強給他一個溫和的微笑。
她的手立刻被一隻黝黑的大掌按住!
「葛瑞先生……」她明顯一縮。
「我有樣東西要拿給你看。」柯納立刻打斷她。「這是你六年前留給我的禮物。」
一個小盒子往她身前一推——這是雪當年托克裡夫交給他的髮束和照片。柯納緊盯著她,密切注視她的反應。
沙如雪好奇地打量髮束一會兒,隨即被那張護貝照片吸引了注意力。
「啊,原來這張照片在你這裡。」她的唇角躍上一抹淡淡的懷念。
「這是『你』交給我的照片!」他堅決的口吻不容她反對。
沙如雪輕輕搖首。
「這不是我的頭髮!我從來沒有剪過頭發送給任何人。」
「雪,這明明是你的頭髮和照片,你為什麼不肯承認呢?」
「你先別急,我也帶了一樣東西給你看。」她從身旁的皮包裡抽出一個小信封袋。
柯納半信半疑地接過來,瞟她一眼。根據慣例,這位小姐傳給他的訊息都令人不太愉快。
抽出袋內物事的那一刻,他愣住了!
這也是一張照片,和他帶來的那張,時間差不多;相異的是,他的照片上只有一個人,而手中的這一張……有兩個「雪」!
「這……」他失聲叫出來。
一模一樣的臉孔,一模一樣的髮型,一模一樣的青春年華,只有服裝樣式不同而已。
她們是雙胞胎!
他的「雪」……和她?柯納震愕的視線回到沙如雪臉上。
沙如雪深吸了一口氣,望向玻璃窗外。
「左邊的人是我,右邊的人是我姊姊。她的名字叫『沙宜雪』,我叫『沙如雪』。」她輕聲歎息。「我們兩個人都是『Snow』。」
「可是……」柯納呆呆望著她。不可能的,她一定是他的雪,她應該是他的雪呀!
難道……真的不是嗎?他的心裡一團混亂。
「告訴我她的事!」他強烈要求。
「我們的父母親過世得早,七歲那年就被母親的外家——楊氏一族所收養。」沙如雪輕聲解釋。「楊家的產業非常龐大,涉足頗多領域,可是在台灣向來非常低調。我和姊姊在這偌大的家族裡成長,又是外姓人的身份,當然活得很辛苦。幸好楊家的大家長,也就是我叔公,對我們非常照顧,從小到大不吝惜提供我們最好的教育。可是我身體弱一些,長年待在台灣求學和工作,姊姊卻是高中一畢業就來到美國求學,你方才讓我看的照片,就是她甫成為大一新鮮人時,在校園裡取的景。」
他不說話,只是一個勁兒鷹視她,彷彿想從她臉上看出什麼端倪。
他無法相信!如果,眼前的人是「雪」的雙胞胎,那……雪呢?
「她人在台灣嗎?嫁人了嗎?」
沙如雪低頭,輕輕攪動杯裡的伯爵茶,只有微顫的手指洩漏出她心情的複雜。
「柯納,這六年來,發生了很多事。」
「我要知道每個細節!」他疾聲說。「六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雪會毫無理由地出現在我眼前,陪著我浪跡天涯,又為什麼在三個月後,她莫名其妙地失蹤了?」
再抬起頭時,沙如雪的神情已經平靜。
「六年前,我姊姊大學剛畢業,本來有意繼續深造,然而台灣傳來消息,楊家的族長已經替她訂了一門親事,要她立刻回台灣結婚。」她的眼神漸漸陷入幽遠之中。「姊姊心裡當然不樂意,可是老人家對我們有養育之恩,她無論如何都無法拒絕這樁商業聯姻。為了延遲這無可避免的命運,她雖然同意回來台灣,卻故意拖延時間,最後寧可從紐約開車回西岸與接她回國的人會面,也不肯搭飛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