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方子衿
「這些都不是我希望見到的狀況。」薛敦敏覺得很無奈,「我現在明白為何有一陣子她老是想要尋找生命意義,老是想要獨立的原因了。」
「她在掩飾她心中的恐懼。」鄭明琳說道。
「她就是這樣,什麼事都悶在心裡不說。在日本時,她就拚命唸書,活像拚命三郎,結果書讀太多,腦袋裡反而裝了一堆不切實際的想法。」丁小雨若有所思地道。
「像你,都不讀書。」薛敦敏取笑著丁小雨。
「當然,盡信書不如無書,我只要有一本『湖濱散記』和一本『徒然草』就夠我行遍大江南北了,念那麼多書、讀那麼多詩,各種想法、理論在自己的腦內衝突,怕不早得了精神病。尤其是馬麗半夜還會起來念英文詩。」丁小雨裝出一副渾身打顫的滑稽樣。
鄭明琳笑出聲,但薛敦敏可笑不出來。他嚴肅的問:「你怎麼知道她半夜會起來念英文詩?」
不理會他嚴肅的口氣及鄭明琳挑高的眉毛,丁小雨一副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模樣。「又不是第一次了,每每你一離開她身邊回澳洲或紐西蘭,或英國……唉,管他什麼鳥地方,反正只要她和你分開的第一個星期內都是這樣的,半夜不睡覺,腦子裡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一整晚念著些什麼行人雖擁擠,路卻是寂寞的,因為沒有人愛她。」撇撇嘴,丁小雨又繼續念:「讓我設想,在那群星中間,有一顆星正引領著我的生命穿過那黑暗的未知。這些是什麼東西?」
「我知道,這是泰戈爾的詩。」薛敦敏平靜地說。
丁小雨覺得不可思議的低聲咕噥:「果然是物以類聚,這樣念就知道在念什麼了。」
薛敦敏蹙眉,馬麗最近的確有這種現象。她常在半夜起身,坐在房內的窗台上,蜷縮著身子,一整晚喃喃念著各種詩句。不論詩經還是離騷,唐詩或宋詞,甚至連納蘭成德的「側帽詞」她都可以吟出。
每當這個時候,他只是靜靜地等她累了,等她沉默了,再抱她回床上睡。
他以為這是馬麗的新嗜好。原來這是每每他在離開她後,她特有的習慣舉動。多少個夜裡,她獨自一人靠著念詩來度過漫漫長夜,而他竟然從未知曉。
他開始設想馬麗深夜念詩的心情,想像在無眠的夜裡,古今文人的愁思,先知的卓見逐一侵蝕她那顆脆弱的內心;而她想要的,只不過是一個可以陪她的人。愈深思,他愈汗顏。他開始責備自己竟然沒有好好的照顧馬麗。
他竟然以為給她一個物質充裕的生活,和一個婚姻就夠了。他的愛竟然如此膚淺,竟然如此的不重視她。
「我想你一定從來沒有對她說過你愛她吧?」鄭明琳含笑問道。
薛敦敏竟然紅了臉,「都結婚那麼久了,還說什麼愛不愛的,怪噁心的。」
「薛敦敏,你可別告訴我,你真的沒說過。」丁小雨大聲的怪叫。
薛敦敏伸出兩根手指。「你已經很久沒有叫我的名字了,真感激你還記得。」他笑笑的閃避了剛才的問題。
「你真的沒說過?」不可思議的表情爬上了丁小雨的臉部。「我要是馬麗,一定立刻和你離婚。」
好在他娶的是馬麗而不是丁小雨,薛敦敏在心中暗自慶幸。
「這就是你的不對了。」鄭明琳總算知道這對夫妻的問題了。「你們兩個人都是悶葫蘆,怪不得敦誠要為你們的小寶寶擔心;愛放在心中不說出來,對方怎麼會知道?愛馬麗就要告訴她。」
薛敦敏不好意思的看向鄭明琳,「那種話說出來多不好意思,我想她一定會明瞭的。」
搖搖頭,鄭明琳不以為然的表示:「我不認為她明白,或者說,我不認為馬麗相信。」
「我的行動表示得不夠明確嗎?」他有些茫然。
「你太博愛了,教人不敢相信哪個才是真的。」丁小雨稍稍放下心,也就開始吃起蛋糕來。
「我太博愛?這幾年我博愛的對象已經縮小範圍,只限於親朋好友了。你們這樣說太傷我的心了。」
三兩口吃掉第一個藍莓慕絲後,丁小雨又開口:「你這傷心是不到三分鐘的,想想看馬麗的傷心是多麼沉重的負擔。」
歎了口氣,薛敦敏不得不承認這班娘子軍的話很有道理。
女人哪!有時雖然八卦得緊,湊在一起像五百隻鴨子同時在叫,可她們特殊細膩的觀察力也不容小覷。
「那我該怎麼做,每天對她說我愛她嗎?她會以為我瘋了。」他已快無力了。
「每天告訴她也不失是個好方法。」鄭明琳竟然認為這個方法好。
「我才不要。」他堅持不做這種肉麻事。
橫了他一眼,鄭明琳想出其他的方法。「那把結婚照拿出來,和她一起重溫舊夢如何?」這個法子夠好了吧!藉照片去喚醒那最美麗的時候,挺詩情畫意的。
薛敦敏這下是真的笑不出來了。「嗯,我們,沒有……沒有結婚照。」
「什麼!?」鄭明琳再也顧不得形象,眼見著火箭筒般的脾氣又要爆發了。「沒有結婚照?你確定你有和馬麗結婚嗎?」
馬麗可別和他白睡了好幾年,到頭卻落得啥也不是!
薛敦敏點頭,「有,我們在紐西蘭完成手續,同年也回台灣辦理完婚登記。」
「有辦登記卻沒有留下證據!?」鄭明琳不可思議地搖頭,「你們當時沒錢去照一組相嗎?」
「當時也沒想那麼多。」薛敦敏竟有些尷尬。
「怪不得敦誠常說你們兩個像在辦家家酒,原來竟是這個辦法,我對你真是敬佩,拜託你以後別調到和我相關的部門來,我承受不起。」鄭明琳明白的表示了和他劃清界線的決心。
「別這樣嘛,好歹我們以後都是一家人。」
「誰跟你們會是一家人?講話講清楚,免得讓人誤會,壞了我的名譽。」鄭明琳再度和他撇情關係。
「不要吵了,大法官裁示。John你呢,就回去和馬麗溝通溝通,要表現出善意。而我們呢,再去和馬麗疏通疏通;至於肚中的小寶寶呢,就暫時指腹為婚,這下大家關係密切,互相幫忙是應該的。」
丁小雨說了這麼多話,原因只出在她吃完了大半的蛋糕。吃人嘴軟,當然要替人家說幾句好話,這和道德良心沒有關係。
薛敦敏有一些不滿,他和丁小雨認識這麼久已經夠不幸的了,她竟又自作主張的指腹為婚,白白讓趙家佔了莫大的便宜,他愈想愈不甘心。但在這個節骨眼上,偏偏他又萬分迫切的需要她們的幫忙。不得已,他只好同意了。
要走之前,丁小雨卻又回頭告訴薛敦敏:「孕婦都比較會想東想西,所以你要試著站在她的角度想一想,就可以比較瞭解她的想法。還有一件事,我一直忘了告訴你,在大家眼中,你是溫柔多情、風流惆儻、博愛多金的薛家少爺——John。可是在馬麗心中,你什麼也不是,只是一個可以和她一起白頭到老,一起走過一切風雨、生死與共的薛敦敏而已。她對你的看法,不像外界的人那麼複雜又帶有其他的目的。你就是你,是薛敦敏,是馬麗的丈夫,所以我都叫你John。」丁小雨眨眨她的大眼睛後,和鄭明琳相偕離去。
薛敦敏呆了好一會兒,今天真是令他驚奇的一天。他得以從另一個角度去探索到馬麗不為人知的一面,同時也訝異於丁小雨說得出這麼有深度的話。
原來,丁小雨和鄭明琳比他想像中的要瞭解馬麗得多。
看來,他真的離開馬麗太久了,這個發現令他不好受,不過他肯定情況不會永遠如此。
※※※
揉了揉緊繃的脖子,馬麗心想自己該起身走動了。懷孕初期的徵狀並不明顯,常常她會忘記自己已懷孕的事實。
她起身向樓面賣場行去,心中正想著丁小雨來電的內容。自三天前,小雨和明琳便輪番上陣為敦敏當說客。她們不斷地向她解釋那天蛋糕店的情景,還有事情的來龍去脈,希望她別再生敦敏的氣,要以孩子為重,要注重自己的健康等等。
她耳朵每天都被她們的話塞得滿滿的,原來疲勞轟炸也能把一個正常人逼近瀕臨瘋狂的邊緣,她不禁暗笑自己的無用。
她們兩人雖然對她解釋得很清楚了,可是那又如何?重點是敦敏什麼話也沒有說。雖然這幾天他看她的眼神總是欲言又止的,像是有話要說,但他終究沒有說出口。
他什麼都沒有說,就好像他所表現的——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般。
她縱有千般疑雲,也不知如何問出口啊!
在此時,薛敦敏臨時被派往日本去參加年度的營業報告會議。
看著窗外溫煦的冬陽,她有些納悶,這幾年來到日本開會向來都是她的工作,為何今年改派敦敏前往?她不想問,而且依她的個性也不會去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