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文 / 金萱
這是第一次,他對她,不,應該是對人訴說一直深埋在他內心裡的往事,他發現自己在說著這些事情時,並不如想像中的那般難開口。
『因為班上的同學都相當的活潑好動,相對的我的沉默與疏離即特別的引人注目,為此,老師還特地私下為我安排了家庭訪問。你知道嗎?從幼稚園到小學四年級,所有教過我的老師在知道我父母的身份之後,從來都不曾有老師是為了我的事情而堅持要見我父母,當然,這跟我父母他們為工作而忙得分身乏術也有相當大的關係。
『老師終於和我父母敲定了家庭訪問的時間,你知道嗎?那天,我緊張得差點連走路都不會。確定難得一起出現在家裡的父母端坐在客廳裡等候老師時,我不斷地看著緊閉的大門,等著門鈴響起的那一瞬間。但是誰知道門鈴還未響起,家裡的電話卻先響了起來,然後我媽說有急事要出門,才拿起車鑰匙,電話又再一次響起,這一次找的是我爸。』
他突然發出一個嘲弄似的輕哼聲,繼續說下去。『後來期待已久的門鈴聲終於響起,然而對我而言已經太慢了。我坐在樓梯階梯上,一動也不動的看著管家開門向老師道歉,說先生太太因為公司臨時出事,需立刻前往處理,很抱歉讓老師白跑了一趟。』
說到這兒,他忽然停頓了好一會兒,這才冷哼的開口問:『你知道我當時心裡在想什麼嗎?』
『想什麼?』一旁的護士聽得入迷,忍不住接口問。
他聞聲緩慢地轉頭看向她。
『抱歉。』護士俏臉一紅,不好意思的低頭道歉。
韋竟韜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將目光再轉回章宜靈身上。他多希望剛剛問他那句話的人是她,他多希望!
『每個人都羨慕我有一對慷慨又有錢的父母,不管我要什麼都能買給我,然而卻沒有人知道我最想要的只是能和父母,過一天正常普通的生活。』他語氣裡充滿苦澀,『早上起床時有媽媽叫,吃飯挑食時有爸爸訓,遇到功課不會的地方,有爸爸或媽媽可以問,偶爾假日時,三人什麼都不做,只要能在一起聊聊天就好。
『你知道嗎?這就是從我懂事到十五歲之前,每年生日所許下的生日願望,但是它從來不曾應驗過。』
他玩著她細長的手指,臉上寫滿了孤獨與落寞。
『大家都說羨慕我,但是我從來都不知道自己有哪一點值得人家羨慕的?有父母猶如沒父母,有家人猶如沒家人,而朋友則是個個都想從我身上得到好處,才來接近我的。每當我一個人獨處的時候,我都會想,我的人生到底有什麼意思?』
他頓了一下,將目光從她手指移到她臉上,這才深情的說:『直到你突如其來的闖進我的生活,打亂了我原本漫無目標的人生,重新塑造了一個充滿希望的未來給我。
『我的希望,我一直以為這四個字此生與我無緣,直到你一次又一次的讓我的希望成真,一次又一次的給了我希望。你知道嗎,宜靈?』
床上的章宜靈當然沒有回應,一旁的護士則閉緊了嘴巴,生怕自己又一次情不自禁的脫口說出話來,到時免不了又有一場尷尬。
病房內一片沉靜,除了幾部冰冷的儀器以固定的頻率發出一樣的聲響外,什麼聲音也沒有。
『我的希望——』過了好一會兒之後,韋竟韜的聲音再度緩緩的在病房裡響了起來,好像鐵了心非等到章宜靈有所回應,他才願意停下來。
『是希望早上起床時,有熱騰騰的早餐,而不是冷冰冰的鈔票在等著我;希望回家時有個人能替我開門,而不是自己掏出鑰匙開門;希望家裡有別的聲音,只要不是由我或者機器所發出來的聲音就好;而最希望的就是在我晚歸時,有人會為我擔心至夜不成眠,而不是不知不覺或者比我更晚歸……
『這些在我十五歲前都是我的希望,在我十五歲後卻成了我的奢望,而二十到二十六歲之間,它則是我的絕望,直到老天讓我遇見了你,它們才一一實現。
『一頓熱騰騰的早餐;鑰匙在未掏出前,門便被打了開來,還附送了一句甜美的「你回來了」;有那乒乒乓乓永遠不知道你在搞什麼的怪聲音,和那裡了件棉被窩在沙發上打瞌睡的身影。你一定不知道在你察覺到我的存在,察覺到我已經回家而睜開愛困的雙眼向我說聲「你回來了,怎麼這麼晚?」之前,我一個人呆愕的站在你面前多久。
『活到二十六歲,第一次有人為我等門,那種感覺絕對不是激動或感動兩個字能形容的。如果你問我,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上你的,我想大概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吧。事實上,我那時不只是喜歡你而已,甚至於有股衝動想向你說,我們結婚吧。』
『嗶嗶嗶。』病房內的儀器突然發出異樣的聲響。
護士迅速的將視線由韋竟韜身上移向儀器上,一看便衝口叫道:『不好!』
她連忙衝到病床旁按下緊急按鈕,然後不由分說的將他推離病床邊,著手為章宜靈展開急救。『怎麼了,發生什麼事?』韋竟韜一臉茫然驚恐的問。
護士沒有開口回答他,一個勁的忙碌著,而在這同時,病房的門霍然被人用力的推了開來,連袂奔走進房內的是之前與他談話的醫生,與另外兩名護士。
他呆若木雞的被他們一推再推,直推到牆角好不至於阻礙到他們。他神情木然,雙眼眨也不眨的看著醫生護士將病床上的她圍住,一會兒打針,一會兒輸送氧氣,一會兒報告心跳脈搏血壓,一會兒又是做什麼心肺復甦的,忙得不可開交。
『血壓?』
『已逐漸恢復正常。』
『脈搏呢?』
『穩定下來了。』
『心跳?』
『也恢復了。』
四名醫護人員同時鬆了一口氣,醫生望向剛才待在病房內的護士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護士默然的搖頭,只是將目光投向神情恍惚的韋竟韜,然後以口型無聲的說,他一直在對她說話,後來就……
『她都沒醒過來嗎?』醫生只看了韋竟韜一眼,旋即又問。
護士依然搖頭。
點點頭表示知道了,他走向韋竟韜。
『你要不要先回家休息,或替她準備些住院用的物品?以現在的情況看來,我想還是讓她安靜的休息比較好。』
他沒有應聲,只是移動步伐走到病床邊,低頭凝視著昏迷中的她。
『你真的聽得到我的聲音嗎,宜靈?如果聽得到,為什麼在我對你說了那麼多話之後,依然不能激發你的求生意志呢?我知道你哥死了你很傷心,但是你還有我、還有我呀!』他說到最後,忍不住對她吼道,聲音哽咽。
『韋先生……』醫生上前想阻止他,加護病房裡實在不適合他大聲吼叫,但卻被他一把揮開。
『你不是說你愛我嗎?』他目不轉睛的看著她,『如果這就是你愛我的方式,我根本就不相信你愛我!你愛你哥?那是當然的,因為你可以為他生、為他死,而我呢?我呢?到底我在你心中可曾佔有一席之地,你可不可以也為我生或為我死?』
『韋先生,她聽不到你的。』後來的一名護士忍不住開口說。
『我相信她可以聽到。』他在沉默一會兒之後,忽然以發誓般的語氣說:『宜靈,不管我在你心中是否佔有一席之地,但是我說過,那句話已經被我錄在心裡,你這輩子是休想賴了。所以如果你膽敢棄我而去的話,我發誓,即使是下地獄,我也會追上你的。』
說完,他轉身,頭也不回的走出加護病房,留下昏迷中的章宜靈和一臉錯愕的四人。
他剛剛的意思該不會是說,如果病床上的女傷患死了,他也不會獨活吧?
我的天!他是在開玩笑的吧?看起來這麼帥、這麼冷、臉上差一點沒刺上『冷血無情』四個字的男人,竟然會如此的深情?!
這……他該不會以為自己是在演偶像劇吧?可是……
三名護士不約而同的將目光移向病床上的章宜靈身上,然後暗暗的發誓,為了剛剛那帥哥,說什麼她們也要盡最大的努力來看護她。
第十章
心在游離,身在拉扯。
章宜靈痛不欲生的想脫離這個讓她痛苦的所在,到另外一頭看起來溫暖又有爸媽、哥哥站在那兒凝望她的地方,無奈與她相連的沉重身軀,不管她如何去甩、去拉,它就是緊緊的黏著她,讓她離不開。
痛苦不在身上,而在心上,在她看不到也觸不到的地方,惟有到有爸媽、哥哥佇立的那一頭,才能放下與解脫,她真的好想要過去。
到底是誰在拉著她,不讓她走?
這個世界上早已沒有人需要她,她的存在與否對任何人而言都無關緊要,是死是活更是沒人會在乎,既然如此,到底是誰在拉她,不讓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