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文 / 衛小游
突然,我有些生氣起來,我氣他不該這麼對待我,我還沒有準備好,而他也還沒。他這樣做,無異是飛蛾撲火。
我丟下他的聖誕襪,飛奔上樓去敲他房間的門。
才敲了一下,門就開了。房裡沒開燈,他站在門後,嵌在黑暗中的一雙眼睛就像看極光那天,從我身上抖落的鑽石塵。
我遲疑了下,他便伸手將我拉進房裡。
門被輕輕推上,我被他因在冰冷的門板和他熾熱的身體間。
他的額抵著我的,黑暗中我看不見他的臉,只感覺得到他的氣息和味道。
「亞樹,」他的嗓音在我耳邊響起。「你已經準備好了嗎?」
我搖頭。「我不知道。」
「也許我們可以做一個實驗。」
「什麼實驗?」
他低下頭用唇碰了我的。「如果你不要,就說no。」
這是很簡單的一件事情——
yes或no,我只要給一個答案,然後要求他也給我一個,就是這麼簡單。
我感覺著他火熱的唇,感覺著他的撫觸,然後我回吻他。我的答案就在這個吻裡,這不是我來的目的,卻是我做的選擇。
「愛我。」我要求。是慾望也好,就是千萬別牽扯到感情。
他皺起了眉。我看不見,但我感覺得出來。
他鬆開了我,拉開我勾在他頸子上的手臂。
我驚愕的看著他的眼睛。「你不要我?」
熱情降溫,他冷淡的說:「我不要這種慾望的發洩。」
霎時,我難堪到了極點。我低下頭,想逃開。
他抬起我的下巴,問:「為什麼要用這種方式來逃避?」
他又令我慌,我別開臉說:「我沒有逃避,我只是寂寞太久了,想找個人陪。」
他追著問:「那為什麼不是其他人,而是我?」
「我……那是因為……我把他們當作是朋友,而你……你是陌生人。」我結結巴巴的說。
「一個可以陪你上床的陌生人?」他嘲諷道。
我悶悶地說:「你又不要。」
突然間他不說話了,低氣壓隨即籠罩下來,壓得人喘不過氣。
怦怦、怦怦。是他的心跳還是我的?
「亞樹,把臉抬起來。」
我掩住臉。「不。」
他握住我的手,強迫我面對他。
他低下頭。「如果我們之間純粹只是慾望,事情就不會像現在這樣複雜了。我不知道這件事是怎麼開始的,但它就是發生了——你我都清楚,我們相遇在錯誤的時間,那一夜的傾吐成為我們之間割捨不去的牽扯,我無法不關注你的一切,正如你對我的感覺。」他頓了頓,又說:「現在,我要知道你是不是已經能夠再愛一次,告訴我,是,或者不?」
我在他的掌握下,虛弱無力地道:「我想是……不……」
他愛荷麗那麼深,寧願忽視禁忌也要去愛,就算我對他動心,我又能如何,他的情傷一日未癒,我就一日不可能讓我自己跟著感覺走。我不打算再為愛情心痛一次,所以我退縮,我欺騙自己。如果只是說了一個「不」,我不會在大半夜來敲他的門。老天,我愈來愈不像是我自己了,我口是心非。
他皺著眉深深凝視著我,眼底有說不出的憂愁。
他的憂愁是因為我的「不」嗎?
我是個感情上的懦夫。我憂傷地道:「我不該知道你的過去,你也不該知道我的。」但如果不是因為我知道他,他也知道我,我們又怎會發展出這一段若有似無的曖昧情愫?這是矛盾,也是一張衝不破的網。我該怎麼辦?
他歎息了聲,拉開門,說:「晚安。」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急急逃開。
第十章
離開芬蘭以後,我在世界各地流浪。
身上的衣服被風沙磨穿了洞,腳上的鞋也傷痕纍纍。
我無法停下來,只能一直走。
一月在埃及、北非、阿拉伯。
三月到達印度,參訪釋迦牟尼大佛,接著由新加坡飛日本,四月在京都等待櫻花落盡。
五月在北海道薰衣草田,六月飛回香港,先入江南水鄉,一張臥鋪車票就到了北京。
七月,從蘭州機場飛烏魯木齊,在新疆沙漠吃葡萄,夜聽羌笛。
隆冬,在藏北高原的納木湖畔冬季牧場,借居藏民的犛牛帳棚。
整整一年的漂泊,沒再遇見高朗秋。
我逃得太遠,我逃避自己的心也逃了整整一年。
離開中國大陸後,我又回到香港轉飛紐約。
在香港機場時,沒預料竟遇見一個人。我在機場櫃檯排隊劃位,恰巧她排在我前頭,她一回頭,我就認出了她。
「荷麗!」我喊了聲,卻是兩張臉孔同時轉了過來。
其中一張臉我不曾看過,非常陌生,是個男人,他站在荷麗身邊,兩個人的手挽在一起。
荷麗訝異的看著我。「你是……亞樹?」
我點點頭。我這一年來上山下海,最冷跟最熱的地方都經歷過了,不只身心俱疲,臉上也有風霜,她還認得出我,我該欣慰自己沒有老太多。
輪到我劃位,我看看櫃檯,又看看荷麗,不知該選擇哪一樣。
荷麗說:「你先去劃位,我們待會兒找個地方聊聊。」
§§§
那個陌生男子始終伴在荷麗身邊,不曾離開。
從他們的親膩度來看,他們的交情顯然非比尋常。
荷麗說:「如果你還有印象,他就是我告訴過你的那一位。」
我一愣。哪一位?
荷麗笑了笑,說:「過去我太在意世俗的眼光,不願意正視自己的心,所以差點就錯失了我今生最愛的人,是他的愛,找回了我。」
「我知道我們之間,對一般人來說,是驚世駭俗了些,是禁忌的,但是一個女人如果失去她的愛情,她就一輩子不可能完整。在道德跟感情之間,我得做出抉擇,所以我選了他,我選擇跟他在一起,因為我曾放棄過一次,我已經得到教訓。而即使我們永遠無法有孩子,永遠無法正式結婚,也沒有關係,因為,我愛他。」說著,她與他的手便緊緊交握在一起。「我們會愛上彼此,不是我們的錯,繞了一大圈才瞭解到這點,是因為過去的我太懦弱。」
驀然我瞭解了。原來荷麗身邊的這個人是她的堂弟。
可如果眼前這位先生是荷麗的堂弟,那……那高朗秋是哪一號人物?
我捉著荷麗的衣袖問:「高朗秋是誰?他是誰?」他跟荷麗之間又是怎麼回事?
荷麗一臉困惑的看著我。「阿朗他是我的學長,怎麼,你們認識?」
「我還以為……我還以為……」
「以為什麼?」荷麗不解地問。
我吶吶地問:「他……高朗秋他……不是你的情人嗎?」
荷麗先是一愣,然後笑了。「我們以前是要好過一陣子,但我一直把他當兄長來看,而我會下定決心要跟阿藍到美國,也是因為他的緣故。說來,他還是我們兩個的媒人呢。」
大概是看我一頭霧水,荷麗身邊的「阿藍」說:「荷麗嫁給別人後,我傷心之餘,到法國療傷了一陣子。去年九月,阿朗來法國找我,告訴我荷麗的消息,我知道荷麗愛我,我也無法就那樣輕易地放棄她,所以我回來找荷麗,直到她接受我。」
荷麗說:「去年我們已經移民到美國,也許一輩子再也不能回台灣了,但無所謂,因為他才是我最重要的人,只有在他身邊,我才真正有歸屬感。」
啊……是這個樣子,原來是我自己誤會了。
去年九月,不正是我們在巴黎相遇的時候。
難道在巴黎的最後一天,蒙馬特的畫家所畫出的是情傷已癒的他,所以他眉宇間的憂、眼眸裡的傷才會淡了?
去年聖誕節過後,我匆匆自他身邊逃離,為的是逃避愛上他的可能……或者,我其實已經心動?
愛情如果真是不進則退,那麼我逃了這許多日子,我愛人的能力當是更加退化了。
一年前我都尚未準備好再愛一次了,一年之後,我不知道我還有多少心力能去愛一個人。何況我不知道他在哪裡,他也不知道我在哪裡,我們之間如果有緣分,是不是也已經用盡?
啊,原本打算連想都不想他的,現在全都脫離軌道了。
我站在機場大廳,與匆忙的人們摩肩接踵,一個趕時間的旅客拖著大行李箱匆匆自我身邊經過,我被他撞了個踉蹌,一陣天旋地轉,我的心在旋轉的同時,也一片片失落。
已經錯過了吧,我再愛一次的機會。
§§§
坐在開往大峽谷的巴士上,我的心頭一直存在著一種悵然的心情。
車窗外的景致吸引不了我,我手裡捏著去年大衛給我的名片,猶豫著要不要打一通電話。
電話打了,可能沒人接。
也可能大衛就在家,他也許會知道高朗秋現在去了哪裡。
然而,就算找到了高朗秋,我又能做什麼?
告訴他「對不起,我愛上你了」?
或者說「對不起,我不該逃走」?
當然不。我不可能真的已經愛上他,我只是……牽記,只是牽記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