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文 / 衛小游
儘管我的確對這個人深感好奇,但我的好奇心仍無法驅使我去進一步瞭解他。今天會再相見已經是偶然中的偶然,不太可能會再有下一次了。
我背起我的行囊,跟在他的腳步後步下了飛機。
下了飛機後,他一直往前走,我則盲目地跟在他後頭。他的腿長,我們之間的距離漸漸拉大——
突然,他停了下來,回過頭看我。
我抬起頭迎視他的目光。「怎麼了?」
他歪著頭,猶豫了會兒才說:「待會兒自己搭飛機,記得深呼吸。」
我點點頭,回他一抹微笑。「謝謝你。」讓我不是在恐懼中度過我的首次飛行。
他笑了,先前臉上的陰霾因他的笑一掃而空。
他叉開雙腿,挺拔的站著。「你認為……我們還有可能再見面嗎?」
我半開玩笑地說:「你是說,我下一次在飛機上嚇得半死的時候,你還會像鬼一樣突然出現在我身邊嗎?」
他聳聳肩。「你說呢?」
「人海茫茫,不太可能。」這是我的回答。
「那麼,我就不說再見了。」
「嗯,再見。」
他笑了笑,揮手走了。
顯然他並不打算問我的名,恰巧我也這麼打算。
知道了名字,就有了牽扯,而我還不打算認識他,至少在我才要脫離過去的這個節骨眼上,暫時不要。
我走往另一個方向,決定如果再一次遇見他,我才要問他叫什麼名字。而我確信假若真再有下一次,他也會這麼做。
說不出我怎麼能夠如此肯定地認為他會,我想,也許是因為直覺吧。純粹出於女人的直覺,我只能這樣說。
第六章
先生貴姓?
「高朗秋。」他曬得黝黑的臉咧出一口白牙,在六月的婆羅洲,我們再次相遇,這回我問了他的名,而他如此回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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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四月分的時候抵達澳大利亞,看了袋鼠和毛利人的部落。
很遺憾他說對了,他們喜歡哺乳能力較強的女人,幸好這並不影響我與他們之間友誼的建立。
我花了不少時間在昆士蘭適應、學習牧場的生活。蘭多是牧場主人的長子,也是我的馬術教練,五月中旬我離開牧場時,已經學會了駕馭馬匹和幫牛只擠奶。
我原本五月初就準備離開,但我委託當地旅社替我辦的紐西蘭簽證遲了幾天才下來,所以離開的時間比預估的晚了些。
我利用這幾天來寫稿,寫完了就用e-mail寄給公司。有一度我幾乎忘記我來到這裡的目的,幸好我終究想了起來。
在紐西蘭我只待了十來天,其中有一半的時間花在拜訪它周圍的小島。
我在澳洲的時候天天曬太陽,卻沒有曬傷,來到紐西蘭時,天氣轉陰,我一時大意忘了防曬,結果才一天光景,我的臉就紅得快脫皮了。
我是帶著曬傷到印尼的。
這裡的赤道型氣候跟大洋洲又不太一樣,它沒有季節變化,只有早晚溫差。
一個多島的國家,著名的觀光勝地峇裡島近年已被大量遊客攻佔。
當地的婦女原本是裸著上身的,沒有穿衣服的她們在自己的島上絕對不會招來異色的眼光,這是個絕對自由的人間天堂。
然而隨著觀光產業興起,大批的遊客卻無法用單純的眼光來看待她們赤裸的胸脯,女人被迫穿上衣服,以杜絕外地遊客的異色眼光。
文明社會向來習慣把單純的東西變得複雜。
許多年前,一個歐洲畫家來到這個島上,驚訝於這片土地的淳樸之美,他替一位照顧他在此地生活起居、名叫波麗的少女繪像,在畫畫的過程裡,畫家愛上了她——
我在市集裡聽到這個故事,講故事的人沒把故事講完就離開了,我試圖揣想畫家與少女後來的遭遇,但發現想得到的都是悲劇性的結尾,便放棄不再想了。
不管畫家和少女後來如何,起碼我對他們的印象是停留在一個男人墜入愛河的純粹喜悅,而不是死亡與分離。
我在島上的休閒飯店住了四天,這四天我最常做的事是躺在潔白的沙灘上發呆和看來來去去的人,猜想著他們來自什麼地方,又為什麼原因而來。
第五天,我將大多數行李和手提電腦寄放在飯店保險櫃裡,只收拾了幾件輕便的衣物和必備藥品,便跳上一艘開往婆羅洲的船。
婆羅洲保存著大片原始的熱帶雨林,是不適合在文明社會裡生活太久的人們進入的世界。
到印尼之前,我在紐西蘭的醫院裡注射了瘧疾的疫苗,希望這能幫助我從雨林裡平安出來。
我打算展開一趟原始之旅,但不意味我想染病於此。
我背著行李上了船。這艘船是普通的漁船,不是遊艇或郵輪之類的,駕駛員是當地的漁民,我給了佣金,要求跟他們同行。
船並沒有馬上開,問了一個略懂英文的船員,他告訴我,要等另一群人上船才會開。這艘船本來是那群還沒上船的人包下來的。
我走到遮陽蓬下等待,猜想待會兒是誰會來。
有人打開了船上的收音機,音箱裡飄出一個南洋女子的慵懶歌聲,懶洋洋的天氣與懶洋洋的情調,令人不禁想閉上眼睛,在隨著海浪擺盪的小船上飄。
我躺在船篷下方的一張摺疊椅上,閉著眼,嘗試用觸覺感受溫度和風,用嗅覺感受海的鹹味以及在陽光下蒸騰的汗水,用聽覺感覺身邊人們雜沓的腳步聲和他們聲音裡的情緒——這些是我張開眼睛時所無法感覺到的,我訝異世界竟然有如此多的面貌。
船身在搖晃,或許是因為有一波浪打了過來,硬底的鞋底踩在木造的甲板上,宣告外來客的來臨。
在一聲聲搬運物品的吆喝聲中,我知道我們等的最後一群上船的人到了。
人數不少,我聽見幾句英文飄蕩在悶熱的空氣中。
我好奇地睜開眼睛,戴上一頂我剛買不久的大草帽,走向前頭的甲板。
一群高大的外地人搬著沉重的箱子陸續登上船,詢問之下,才知道那是美國某影片製作公司的外景隊,他們製作的影片性質有點像是Discovery國家地理頻道常播的那種。
他們也是要去婆羅洲嗎?他們去那裡拍攝什麼?
我好奇地在甲板上張望,大膽地打量著這群年齡大約介於二十到五十之間的外國人。說來好笑,在印尼這個地方,我也是外國人,然而我自己卻沒有身為「外國人」的自覺,看到膚色、髮色不同的人種,直覺就將他們劃分歸類。
似是察覺到我打量的目光,一個穿著短袖卡其襯衫和長褲的金髮男人朝我投來一個友善的微笑,然後他就走了過來。
「嗨,你好,你看起來不像本地人,我不知道除了我們以外,還有人搭這艘船。」
我用英文說:「我也不知道,船長大概是認為多載一個乘客就可以多賺一點燃料費。」
「該死,我早知道他們嫌我們付的租金太低。」他笑道:「我是大衛·道格拉斯,你可以叫我大衛。」
我說:「我是齊亞樹,是中文名字,你可以叫我『小姐』或是『女士』。」
他大笑出聲,伸出手握住我的,接著紳士地吻了一下。
「很榮幸認識你,女士。」他頓了頓,眼中跳出一抹頑皮,他突然改用中文說:「不過我懂中文,所以我會叫你『亞樹』,希望你不會介意。你來自香港或是其他地方?」
我笑了,用我許久沒聽見的中文說:「我不會拒絕一個將中文說得如此字正腔圓的金髮師哥。嗨,大衛,很榮幸認識你,我來自台灣。」
就這樣,我交到了一個朋友。
旅行有時候會讓人很容易交到朋友,也許不見得知心,但都是非常溫暖的那一種。
大衛很快地將他們其他成員一一介紹給我。這群從二十歲到五十歲不等的男人竟然沒有一個來自相同的國家!
金髮的大衛是美國人,舊金山出生,年紀在三十上下。
蓄著一把大鬍子,身材像熊一樣壯碩的山卓來自愛爾蘭,今年已經四十六歲,是成員中年紀最大的一個。
皮膚較白、頭髮偏褐色的法蘭克年紀只有二十六,比我小一歲,他在瑞士出生,卻在法國成長。
還有一個成員在岸上還沒登船,大衛說這個人跟我一樣是黑髮、黑眼的東方人,也來自台灣,不過目前並不住在那裡。
所以這個team簡直就是一個聯合國,而且他們都未婚。
大衛告訴我,他們正在為全球各地的熱帶雨林拍攝記錄片,上個月他們才剛剛結束在亞馬遜雨林裡的探險,略事休息後便飛來印尼。
他們是一個非常有趣的組合,我好奇地想看看那個最後登船、與我有著相同髮色和眼睛的人。
「是史帝夫,他來了。」大衛在我身邊說。
我往大衛指示的方向看去時,史帝夫已經登船了。
他戴著一頂寬邊帽子,身上穿著一件棉質T恤和洗到泛白的牛仔褲,腳上則踩著一雙有多處磨損的短統靴,裸露的兩條強健胳臂被太陽曬得黝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