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衛小游
今天是我二十六歲生日。
今天我們又回到了昔日約會時的淡水河邊。
今天他除了一聲「生日快樂」的祝福外,還送了一條藍寶石項鏈給我。
今天……今天他欲言又止,話語吞吐中分明透露出不尋常的氣息,雖我不知這究竟意味著什麼。
我感覺到他的手離開我的後頸,從肩背緩緩游移到我腰側,隨即他輕抱住我的腰,我們貼近著的身體有燃燒的趨勢。
過去我們的交往純情得像五十年代的情侶,親密的接觸除了牽手、擁抱以外,就只剩幾個禮貌性的吻。今晚,要跨越這界線了嗎?
我僵直著身體,留意他進一步可能的舉動。
時間一分一秒在等待的過程裡流逝。
末了,他強健有力的擁抱從我身上離開。
說不出此刻我的感覺是什麼,有些失望,但也好像是鬆了口氣——也許我還沒有準備好在身體上與一個男人有親密的接觸,但他沒有繼續,我卻不免感到失落。
他突然開口說的話更令尚在魂遊太虛的我措手不及。
我聽見他深吸一口氣,然後下定決心似地說:「亞樹,我對不起你。」
我驚訝地瞪大眼,不很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
他狼狽的避開我質詢的目光,急急起身,我捉住他一條手臂。
「家豪,什麼意思?你把話說清楚。」
他伸手撫了撫我的臉頰,神情抑鬱。
看在眼底,我心一驚。
怪哉,怎麼他今天心情不好我現在才發現?他是不是遇到了什麼困難,還是在工作上遇到了挫折?
「家豪?」我擔憂地看著他,伸手想摸他的臉,他避開了。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終於說:「我們分手吧!」
我一時還反應不過來,乾笑道:「別開玩笑了,如果你只是想試探什麼,你大可直接問我。」
他糾結的眉頭並未因我的話舒展。
我這才察覺到事情不對勁,想著他那句分手的話,臉色由紅轉白。
他帶著歉疚的眼神凝著我,聲音沙啞地道:「是我的錯,亞樹,我遇見了一個人,我發現,我愛她……」
青天霹靂,我沒有戲劇化的尖叫、昏倒,卻也完全不能反應。
我訝異我的理智竟然讓我能夠這樣冷靜,說實在,我頗佩服自己。
但……但家豪他要和我分手了!怎麼會?事前完全沒有徵兆,太令人意外了!
我怎麼能接受!
我呆住,無法說出任何話出來。
家豪見我不說話,他既懊惱又擔憂的看著我,輕捉著我的肩,搖晃我。
「亞樹,你別不說話,你怪我吧!這件事從頭到尾部是我不好,是我的錯,我喜歡你,以為那就是愛,卻沒想到……」
沒想到會遇見一個比喜歡還要喜歡的人。
我突然有點想哭。
眼淚就這樣掉出來了。
我哽咽著,家豪把我抱在他懷裡,像安撫幼兒那樣,輕撫我的背脊。
我將臉埋在他胸膛上,眼淚一串串地流淌。
我們……很奇怪吧,哪有人分手時是像我們這樣子的?
但我實在是不知該怎麼做,也不知該說什麼話,我只是想,如果一個人要變心,你攔著他,求他不要變心,有用嗎?
更何況他剛剛才說他喜歡我,只是喜歡而已,不是那種刻骨銘心的愛。他沒有愛過我,我又怎能指責他負心?
我哭到喘息困難,我把他推出去,要他走。
他不放心我,不肯離開。
我想笑給他看,好要他走,但我做不到。想想,這樣難堪的景況下,我又怎笑得出來?若真笑了,恐怕只是比哭還難看。
我還是要他走。
我要一個人好好哭一場,再仔細想想以後該怎麼辦。
他終於被我請走,我關上門,躲回房間裡,蒙起棉被就肆無忌憚的嚎哭起來。
是的,是該哭一場的。
哭累了,我睡了。
§§§
就這樣分手了。
分手後,家豪反倒比以前還常來探望我。
也許是良心不安,也許是怕我做傻事,他時常出現在我身邊,帶著贖罪的眼神祈求我的原諒。
我不知道該不該原諒他,因為我並沒有很恨。
還不到恨的地步,我認為沒有必要給他我的原諒。也或許,我對他還是有些怨的。
我怨他既然不愛我,為何還要對我好。
我怨他既然不愛我,就不應跟我交往,不應該蹉跎我四年青春,他應該早點讓我知道……他不愛我。
分手後,下意識裡,我不想再跟他有牽扯,所以對他的關心都覺得不稀罕,甚至有種想逃避的慾望。
生日那晚,哭過以後,隔天我醒來,有些恍惚。
感覺昨晚發生的一切可能是一場夢,然而緊貼在我頸項上的項鏈又冰冷的提醒我——一切都是真的。
我怔忡了好半晌才下床梳洗,然後,到出版社上班。
同事都沒看出我的異狀,我想我把失戀的悲傷掩飾得很好。
這世上最不需要他人施捨的就是對失戀者的憐憫。
我在社裡負責審稿的工作,一天要看上數十萬字。
來稿堆積如山,上班看不完,下班後還得帶回家繼續拚命。
金錢逼迫社會,社會就逼迫我們。我們汲汲營營於謀生,完全喪失自我的意志與自由。
工作佔據了我下班休息的時間,這種情形,前些日子也許我會在乎,但如今,我只想把失戀的傷痛埋藏在忙碌的工作裡,讓自己沒時間去想太多已經結束的過往,於是我也就沒出聲抗議。
然而我想得太美,繁重的工作並沒有讓我自傷痛中恢復過來,反而還加重了我的創傷——
問題就出在我審的稿件,是一樁樁騙死人不償命的糖衣愛情。
故事裡,當男人愛上女人,是堅定不移。
故事裡,當女人愛上男人,是一生忠貞。
一輩子只愛一次的愛,是尋常小說的公式。原本我希冀愛情就該是這樣的面貌,直至如今,我方知這樣的愛有多麼地困難。
不……也不是沒有,家豪不就找到了他一生中的「唯一真愛」嗎?而我的愛,在他離開我之後,就死了。我愛過他,我無法愛一個人而不求回報,但他不愛我,所以我得不到一輩子只愛一次的愛情。
看著稿件裡所鋪陳的動人戀曲,我既想笑,又想哭,最後我掩著臉,在忍不住放縱大笑的時候,偷偷流下眼淚。
同事關心地問我怎麼回事。
我一手掩住腫脹的雙眼,一手指著稿件說:「這故事太感人了,作者前途不可限量。」
同事信了,要了我剛看完的稿子去看。我把稿子奉上,心思再度被失去愛情的痛苦佔據。
我難過得幾乎無法再工作下去,但我一次又一次地提醒自己:工作吧!只有工作才能忘記不想記得的一切。
如果連工作都不能埋葬失去的戀情,那麼我的愛,會有多麼寂寞?
我就這樣偽裝下來,事隔一個月,我終於見到家豪口中比喜歡還要喜歡的那個人。
家豪帶她來見我,據說是她主動提出來的要求,她說她要當當面我道歉。
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嘛,家豪當然答應了,所以在我絲毫沒有心理準備的情況下,我見到了她。
我一看到她就傻眼了。
我從沒見過像她那樣動人的女人。
她燦如一朵初初綻放的玫瑰,平凡如我,與她站在一起,就像一株小小的、不起眼的蒲公英,與美麗的玫瑰根本無法相提並論。
一股前所未有的挫敗襲上心頭,突然間,我失去自信,覺得自己真的就像一朵隨風飄蕩的蒲公英,永遠都在尋找著根的土地,但卻永遠尋找不到屬於我的地方。
我總算明白何以家豪要她不要我了。
換作我是男人,也會選擇美麗可人的荷麗,而不要平凡庸俗的齊亞樹。
我突然有些憎恨起幫我起名的算命仙,他不該給我這樣一個男性化的名字。
亞樹亞樹,聽起來就不像是男人最愛的那種小鳥依人的典型。
像玫瑰一般的她是一劑猛藥,將我昏頭昏腦的病全治好了。我看清楚我自己,也明白我必須有成人之美。
過去四年的付出根本不值得一提,就讓它隨淡水河的河水流進大海裡吧!
我弄不清自己是否怪罪他們,但為了讓他們不再有罪惡感,我假裝大方的「原諒」了這兩個人。
雨後,下班後不再有男人的邀約,回到家,面對寂靜冷清、空蕩蕩的房子,我常有此身疑似在夢中的感覺,而夢醒後,發現面對的是自己必須排遣的寂寞,我頓失所措。
我從不知原來我是這樣一個畏懼寂寞的女人。
我變得不愛回家。
從不加班的我開始主動要求加班,這讓很多同事很高興,因為出版社編輯的工作實在太重,很多同事常常要把工作帶回家做,現下有個加班大王出現了,理所當然可以把做不完的事往我桌上推,然後她們每個人都回家去當賢妻良母。
這是個皆大歡喜的結果——
有情人終成眷屬。
有家庭的人可以準時回家。
而寂寞的人也可以把時間用在工作上,暫時忘卻那令人畏懼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