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文 / 黃茜
那卻是一場想起來會讓人發笑的雨呵。
管家在叫,丁鴻鈞關上陽台的落地窗,進屋去吃飯了。
晚飯後,他在客廳陪老爸;他看晚間新聞,兒子看報。雨聲還是持續著,丁鴻鈞一樣聽著,只是不知怎麼沒由來地煩躁。
新聞裡正在報著,連日來的大雨已經讓全台各地陸續出現災情。
"台灣就是這樣,越來越多地方不能住人了。"
老丁先生隨口評論,丁鴻鈞還是把頭理在報紙裡。
一段一段的災情報導往下,"汐止"這個地區被提起的剎那,他壓下報紙露出兩隻眼睛改盯電視。
說是汐止幾十年來首見的大水災,積水已經到了半層樓高;畫面上儘是被滾滾泥水淹去大半的店家房舍,乘著橡皮艇的消防救難隊在救人、發送食物。
"史桂和小秉不是住汐止?"
"他們家在高處,應該會沒事才對。"丁鴻鈞應著;也不知道是安慰父親還是安慰自己。
"還是打個電話吧。"老丁先生替他說出心底的聲音。
就最單純的關心立場,這通電話他打得絕對有道理。
跟他想史佳想到快要發瘋、好不容易有個很好的理由聽聽她聲音,真的是一點關係也沒有的,丁鴻鈞一邊按著號碼鍵一邊自我催眠。
"嘟——嘟——嘟"電話沒通。
他再試了一次、兩次、三次……
看來那個地區的電信也中斷了,他無奈地放下話筒。
一直到這個時候,丁鴻鈞才真正開始替徐家祖孫三人的安危擔心起來。不能聽到史佳親日說他們沒事,他無心做別的事卻又束手無策;在書房裡踱步踱得地毯都快被他踩穿。
電話鈴聲一響就被他接了起來。
是史佳感應到了他的心焦嗎?那一頭是他無時無刻不在腦海裡重播的聲音。
"阿鈞?"她那裡的聲音很不清楚,電訊斷斷續續的,還有很大的雨聲作背景。
他卻絕對精準地聽出史佳異於平常的情緒,很……焦急,很走投無路。
"怎麼了?"丁鴻鈞迅速平穩地回問。"小秉和伯母都還好嗎?"
"阿鈞……你……有沒有什麼辦法找到一台直升機還是橡皮艇……任何可以越過大水到我這兒把人接出去的東西?"
好像急得快哭了的史佳,力持鎮定地說完她的要求。
"好,你給我五分鐘!"他沒有遲疑半秒鐘,手已經在撥另外一線電話。"是小秉還是伯母?"
"是小秉。"好像鬆了一口氣,史佳的聲音變得顫危危的,全然不同於一開始的穩定。"下午媽媽發現他發燒,車子已經騎不出去,想說喝點水吃點藥會不會好,晚上卻越來越嚴重,水從外頭衝進家裡、越淹越高,電話也打不出去。我們到頂樓借了鄰居的行動電話打9,可是好久都不來,小秉好難過,燒得都吐了,說不出話來昏過去……"
第十章
丁鴻鈞動動有些僵硬的四肢,在病床旁簡單的椅子和冰冷的水泥牆之間,試圖換個姿勢,重新找到一個能舒適地支撐兩個疲憊的大人體重的重心。
他的動作盡可能地小心翼翼,呼吸的空氣不敢多,連蓋件薄外套都輕手輕腳得像是捧著什麼貴重物品,就是怕吵醒懷裡睡得正沉的史佳。
啊!史佳,他日思夜想,卻也日夜在壓抑中煎熬的禍首!此時佳人在抱,造成此番後果的自己又怎敢苛責她?
丁鴻鈞將頭微微側個角度,好能看清楚這張他一心懸念的臉蛋。
她瘦了!短短一個禮拜的時間,圓潤的雙頰瘦成一張瓜子臉。本來食量不小、睡眠不少,最會照顧自己、他從來不用擔心的她,怎麼會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總是精力充沛帶著兒子活蹦亂跳的陽光媽媽,為什麼像是好幾天吃不下睡不著、明顯憔悴蒼白了這麼多?
是你?他心底的聲音重重地質問。
耳邊好像響起了今晚稍早,她那十萬火急的求救。原來是個鎮定自若、信心十足的一家之主,打那通電慶對他開口卻是這樣的遲疑、為難。
淹大水的夜晚、孩子發著高燒,她的焦灼無助可想而知。還好她終於還是硬著頭皮找上了他,也還好小秉只是單純感冒並發支氣管炎發燒脫水;要是真出了什麼嚴重的問題,史佳不崩潰才怪。
這還是你的錯!急診室布簾隔出的小空間裡,他動也不動,只是心裡已經被罵了第一萬次:丁鴻鈞,你這個混蛋!
讓你最愛的女人連這麼一點最最普通的、合人情義理的要求都不敢向你說,你的愛算什麼狗屁啊?
他那什麼身份處境、分擔痛苦的理論,是不是也潛意識地在殘忍地考驗史佳對他的需要程度、還在和她那塊地做拉鋸的延長戰?
我是吃錯了什麼藥,怎麼會這樣對你呢?丁鴻鈞的手忍不住撫上史佳緊閉的眼下泛著青黑的眼袋,心疼她所吃的苦。
這一輕觸,卻把她給驚醒了。
迷濛的眼睛眨了好幾下適應週遭的光線,意識躍入腦海的時候史佳一顫!
"小秉怎麼了嗎?"
"小秉沒事,點滴還沒打完,不過燒已經退了,睡得很好。"他輕聲回復她。
"那媽媽呢?"她想到跟她一起著急忙亂了一整晚的家人。
"我讓司機先送伯母去我家休息,折騰了一晚上,她老人家大概也累壞了。"
"喔。"這一覺醒來,睡時賴在他身上不用在意的尷尬全回來了。
史佳有點不知道要快速彈開還是保持原來的姿勢。
"你要不要再睡一會兒?"他溫柔地回應她的無措。
"我睡夠了,睡不著了。"她孩子氣地揉著眼睛搖搖頭,很笨地不知道這可以用來當借口。
"那繼續坐著吧,這裡只有一張椅子,醫院的冷氣太強,但是我很溫暖。"他寵溺地拍拍她。"今天丁鴻鈞無條件出借。"
"謝謝!"史佳們調地吐出一句,不太敢接觸地帶笑的凝視。
"不客氣。"他的笑容還是盈滿和煦的愛意。
實在不像一個被處境逼得不得不提出分手的失意男子。
"謝謝。"史佳又再說了一次:"我指的是……今天晚上的事。"
今晚放下電話後十幾分鐘,一架私人直升機就帶著丁鴻鈞到她家頂樓,接走被水圍困多時、救助遲遲不到的一家三口。
說是"救命之思"絕不為過,她的感激不是兩個字"謝謝"就能表達完整的。
他歎了一口氣,收緊手臂讓她更偎進他懷裡,然後把下額放在她頭上,才像終於安心似地開始說話:"今天要是你們任何一個出了什麼事的話,我絕對不會原諒自己。"
"尤其是你,史佳。"他堅定地望入她逃避的眼裡。
"說分開比較好的人是你……"她扁著小小的嘴。
"我以為你會好好照顧自己、會過得好好的,甚至更好。在我出現在你家、帶來一大堆麻煩之前不都是這樣?"丁鴻鈞用力捏捏她消瘦的臉頰。"結果看你對自己幹了什麼好事了。"
"我吃不下嘛……"她彆扭地絞著雙手。
"而且不睡覺?"他凶凶地。
"趕稿啊……"她聲若蚊蚋。
丁鴻鈞看著那張他癡戀的小臉,除了心疼之外,不知道還能有什麼感覺。
"你還在煩那塊地的事?"
在他嚴厲的目光下,她只有乖乖老實說的份。"……只是偶爾會想想……我這樣螳臂擋車地固執下去,還害你丟了工作,究竟有什麼意義;雖然那塊地對我們家來說真的有不同的意義。"史佳的頭越來越低。"但是……我都這麼大了,還不瞭解人生就是很多妥協構成的嗎?"
"所以……你的結論是?"
"如果可以對你有什麼幫助的話,"史佳把全身的重量放到他身上,感覺到久違的安全和放鬆。"我就把地賣了吧。"
空調機器的運轉聲在刺鼻的藥水味中迴盪,稍遠處醫護人員往門口聚集,是又有新病患被送到的陣仗。
"傻瓜。"很久很久以後,丁鴻鈞才冒出這兩個字。
她被罵過三秒鐘之後,才覺得不對,不滿地抬頭瞪他。"我正在解決一切問題的開端,你竟然說我是傻瓜?"
這才是他認識的史佳,脾氣一來,整個人都回復了原來的生動活力。
他快速地在她的紅唇上輕啄了一下,在她發火前趕緊接話:"如果讓你賣地可以解決所有的問題,從頭到尾我不會這麼捨不得逼你。"
"怎麼不是?最後一次見面你才為我不肯為你犧牲一點什麼生過氣啊!而且……如果有別的辦法,那一天在電話裡,你幹嘛還……還說得像我們非得老死不相往來不可?"她可要看看他又要怎麼說。
史佳可是氣鼓了雙頰。
"對我來說,除非能夠給你完全的保護、能夠讓你沒有任何負擔地和我在一起,否則,我沒有資格見你。"丁鴻鈞用最少的文字講完他心中最沉重的考量。"你不能否認,我的存在讓你的生活起了很多變化,而且大半是不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