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黃茜
"我們看起來大概跟那些小毛頭差不多吧?"史佳笑指著樹叢裡若隱若現的一對對情侶,回頭問丁鴻鈞。
"嗯,這樣很好啊。"他的回答少了平時的熱烈。
史佳站在路燈下檢查他的黑眼圈。"我們家的小怪獸把你累壞了?"
"開玩笑,他怎麼可能鬥得過我這個大怪獸!"丁鴻鈞裝出一副勇猛的樣子,可惜沒什麼說服力。
"最近工作很累?"
這是史佳第一次主動問起他工作的事,這是他們默契中的話題禁地,牽涉到她很不想談的、他的某項職責,在以往的談話中都會盡量避過。
丁鴻鈞也從來會不得給她壓力的。
"嗯……最近我們在準備競標一塊信義計劃區的國有地,得標的話,那塊地的商機光芒應該可以遮掩掉一樁遲遲無法完成的土地投資案。"
他跟她,都知道他說的是什麼。
遲了一會兒史佳才接話:"我給了你……很大的困擾吧?"
丁鴻鈞略顯疲憊的笑臉望著黑黑的天空一陣,才望向她。"有什麼困擾呢?我常常會讓心裡的快樂塞滿得看不見煩惱。"
"對那塊地,你真的沒有任何打算了嗎?"
"這世上的商人都知道,投資不可能沒有風險,勝敗乃兵家常事。最壞的打算是,也許我要花很大的力氣重建董事會對我的信心、可能還會讓我的資產縮水一點,甚至……但是,可能的話,我還是想要說服你把它賣給我。"
"那為什麼……"在和他相處的時候,史佳感受不到一丁點別有意圖或是被要求的壓力。
"我說過,沒有什麼事比你更重要。"他聳聳肩,把幾十億的損失說得像在路上掉了十塊錢。"我寧可有一天你願意把原因告訴我,我們一起找到緩衝折衷的解決辦法。"
"如果你認識我老公的話,也許你就能瞭解我的堅持。"
史佳讓夜風揚起她的發檔,凝視遠方的星子,有如看到了往事。
"介意把他介紹給我嗎?"
丁鴻鈞力持鎮定地,小心等待史佳首度願意暴露她心裡最脆弱敏感的角落。
"嗯……"她思考著該從哪裡開始講。"他叫慶雲,如果還在的話他現在和我和你同樣年紀。慶雲是國中老師,教生物的。學生們都很喜歡他,也老是被他寵壞,皮得無法無天。"
"他長得怎麼樣?"丁鴻鈞在徐家客廳的相片堆裡已經看過了,但他還是想知道史佳眼中的徐慶雲是什麼樣子。
他的問法讓她笑了起來。"怎麼樣?當然是很可愛嘍!我都說我老公像米老鼠哩!其實……"史佳伸手去沾了沾橋欄杆上的露水。"你跟他的背影,遠遠看起來還真是滿像的。"
"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他是我國中同學的大學同學,我去找我同學時遇上的。"她沉浸在回憶裡,眼神很夢幻。"我還記得那天下午,我們在他的大學校園裡走了整整三圈,話怎麼講也講不完,要不是我說我要回家吃飯,恐怕連那個晚上都會被講掉。"
丁鴻鈞嘗到了心中泛起的一絲酸意,也憶起了對他來說意義非凡的那個有著透亮陽光的下午。
"後來呢?"他的聲音澀澀的。
"後來就談戀愛、結婚、有小秉啦。"她說得平常,但眼角眉梢的飄飄然難掩那一段確確實實握在手中的幸福。
"他走之後……你難過了很久吧?"
真是廢話!可是他也不知道這時候該接什麼。
"我怎麼能不難過?慶雲可能是我認識的人中最熱愛生命、最熱愛這個世界的人了。"史佳陷在回憶的激切裡。"他想學的、想看的、想做的事還有很多,走的時候要我們好好替他活著、享受這個美麗的世界……"
良久良久,耳畔只有風輕輕吹過的聲音。
"那塊地是他買的?"
"嗯。"史佳還沒完全平復過來。
"為什麼?我是說,那既沒有經濟價值,你們又不需要……"
"講到這個地方,我才能一下感覺到你跟慶雲是完全不同的個體……"她硬擠出笑意的眼流動著明顯的濕意。"不像你說著那些孩子話、傻話的時候……"
史佳說得好像這是種遺憾似的,讓丁鴻鈞有些後悔問出這個問題。
沉默中,他很尷尬。
倒是史佳先恢復了正常,很深思有條理的口吻:"你親自去看過那塊地了嗎?"
"開車繞過。"
"沒有真的走近、走進裡面去嗎?"
"沒有。"
"那你並不算認識它。"史佳很嚴肅地。
丁鴻鈞從來沒有想過要去"認識"一塊地,在那麼理所當然的她的面前,卻又不好意思說出這個"從來沒想過"。
"找個時間,我帶你去那裡走走。"她提議。"真正看到、摸到了,你就會知道慶雲和我要保留這塊土地的理由。"
***
剛下過小雨,是個灰濛濛的大白天,人車都不頻繁、匆忙的假日早晨。
史佳在電話裡千叮嚀萬囑咐要他別穿太好的衣服出門,丁鴻鈞出現在門口的時候,她還是猛搖頭。
"別怪我沒警告過你。"她不以為然地掃過他乾淨平整的高級Pclo衫、卡其褲和小牛皮休閒鞋。"我家貯藏室好像還有舊的塑膠雨鞋,你要不要將就一下?"
丁鴻鈞身上裝飾性的休閒裝扮是在高爾夫球場上談生意用的,真要帶他去親近大自然,她很懷疑究竟是他還是他家的洗衣婦會先想把她殺掉?
"真的有這麼誇張嗎?"他還是挺沒辦法進入狀況。
史佳抬頭看看天空,只要不再下雨,他們應該沒有打泥巴仗的機會。應該吧?
"好吧,那就走吧。"她的破牛仔褲和女工用的膠鞋踩進他的高級休旅車。
"你帶了什麼好東西?"丁鴻鈞望向她肩上的帆布包,郊遊野餐的幻想自動開始發芽。
"望遠鏡、礦泉水、很多很多的衛生紙。"她很實際地報告著毫不浪漫的內容。
"帶這些做什麼?"
"必需品。你等一下就知道了。'"
交通很順暢,上了市民大道五分鐘再下來,往北開過了橋,目標就在望了。
"你對台北市的路況還滿熟的嘛。"史佳挺驚奇的,他在車陣裡鑽進鑽出一點也不顯生疏,完全是台北市民的開車模樣。
"這算是讚美嘍?"丁鴻鈞自得地笑開,手還是穩穩地操著方向盤。
"是呀!幾個月前有個人連街上有什麼東西都不知道的哩,進步神速哦!"
"每天要開著車穿越整個台北市,不進步都難。"
淋雨事件之後了鴻鈞就失去了對司機的信任,寧可自己披掛上陣融入台灣詭異的交通文化,也不要為了偷那點便利性失去行動自由。
很大的教訓哩!
"跟著捷運線走,到紅樹林站就找地方停車。"史佳熟門熟路地指示著。
遠遠看來,她領著丁鴻鈞走去的地方根本就是塊不折不扣的荒地,除了清一色蔓生的植物外,完全看不出有什麼保留的價值。
靠近看也一樣,那些植物看來就像每個熱帶地區都看得到的雜草;望向荒地的核心,矮矮的灌木叢圍繞的除了荒煙和蔓草,了不起再多個恐怖的沼澤,他實在很難有別的聯想。
史佳沒有在道路的界限停下,讓丁鴻鈞急急地跟上去拉住。"你要走進去?"
她丟給他一個"廢話"的眼神。
"在這邊看不是一樣嗎?不就是大片的荒地而已?"
"丁先生,你知道你買不下來的地差不多在你打算開發的範圍的哪個位置嗎?"史佳禮貌地詢問吉。
"中間啊。"
"那你還遲疑什麼?"她不懷好意地笑著拍拍他。"今天就是來看我家那塊地的,你忘啦?"
他的確完全沒有這樣的心理準備,尤其在他的鞋子有一半沉入泥濘中,而且另一半眼看著也要不保的時候。
"嘿!我警告過你了。"史使一把扯住他帶離原位,把他救高泥漿滅頂的命運。
"這跟我以往看地的經驗完全不同。"他試著替自己說點話。
"所以你知道你為什麼買不下來了吧?"
史佳走在前頭,盡量把腳踩在草堆上讓丁鴻鈞跟著,不會再沉下去。
穿過灌木叢之後,要時柳暗花明;柳暗花明的意思不是有什麼多了不起的人間仙境般的景色,而是不遠處就被人工搭起的簡陋竹枝圍籬圍住,過不去啦!
不用再往前走對丁鴻鈞來說就和柳暗花明的心情是不相上下的;他低頭檢視一下高到腳踝的泥巴印子,心裡偷想。
"停在這裡啦!"如他所願,史佳在竹籬前停下來宣佈特赦。"我家的地還沒到,我們在這裡看就好了,不要吵到人家。"
還來不及問是什麼"人家",史佳已經掏出望遠鏡給他,要他透過竹籬往前瞄準。
"要看什麼?"丁鴻鈞慢吞吞地把眼睛放到鏡筒後,搜尋目標。
"好多好多鳥家族住在我家的土地上,你該認識認識它們。"她用手遮著,瞇著眼看,遠遠的一群白鷺鷥剛剛降落,正悠閒地在濕地上漫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