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黃茜
"這是我最喜歡的咖啡店,我有時候會帶一杯熱騰騰的摩卡去上班。我喜歡上面那層甜死人的巧克力醬……"
"這家雜貨店的衛生紙大概是全台北市最便宜的……什麼?你沒買過衛生紙?那面紙呢?面紙你總買過吧?……"
在走到史佳停車的地方之前,他們已經討論過中西式哪些早餐好吃、世界各地的超市裡有哪些奇怪的東西、台北還有哪裡的咖啡好喝,以及全球紙價上漲對市井小民的影響。
終於找到那台被淹沒在一整排機車裡的小不點的時候,離吃完午餐的時間已經很久了。丁鴻鈞嘴咬著一個車輪餅,手上的塑膠袋裡裝的是一堆在某個其貌不揚的、聽說是零食店的地方買的三角袋小包裝的綠色豆子,史佳說這種芥茉口味地一定要試試,絕對畢生難忘。
她把小機車牽出來,坐上去戴上安全帽;他想到剛剛應該答應她去吃那家很棒的韭菜盒子,還可以再多聊一點,而不是老實說他已經吃太飽不用了謝謝。
他喜歡史佳暢談身邊一切的那種如魚得水,像下午的陽光發散著宜人的熱度,在她身邊就能有忍不住微笑的好心情。
"好啦!就這樣啦!今天下午很愉快。你一個人知道怎麼回家吧?"她玩笑的語氣,就只差沒把"弟弟"兩個字叫出口。
"當然沒問題。"丁鴻鈞有點笨拙地一口吞掉剩下的餅,鼓著嘴空出手來要和她握手。在史佳面前他好像就真的會像個小孩子似的手足無措、頻頻出錯。"謝謝你,這真的是一個很有意思、收穫豐富的下午。"
史佳爽朗地用力回握。"別客氣啦!後會有期。"
她騎著機車走了。
小機車轉過汐止市,史佳木是回家,而是往小秉的學校方向轉;她已經打過電話給老媽,今天由她去接小秉放學。
晃著一袋"卡哩卡哩"在小學門口的大樹勞等待時,史佳做了一個決定。
放學的鐘聲像打翻了牛奶瓶一樣,緊跟著大片大片從校門溢出來的小朋友們,聲勢驚人。
不一會兒,小秉從人潮裡冒出來,像支火箭似地衝過她懷裡,嘴裡拖長音大喊著:
"媽媽!你今天怎麼有空來接我?"
史佳蹲下身替小秉擦擦汗,把手上的小點心遞給他,順便接過他的書包水壺便當袋。
"不止今天哦,以後媽媽天天來接你。"
她現在的生活很好,插畫的工作很順利。小秉上了一年級之後的開銷比幼稚園少,只要她多接些case,少了信用卡客服那份薪水,他們還是能過得不錯。
重要的是,她要好好地、平靜地、完整無缺地用她的愛陪小秉長大,避開所有的變數、所有的阻礙。
小秉已經沒有爸爸了,不能再少掉媽媽。
她牽起小男孩的手往停車的地方走去。
"今天有沒有什麼好玩的事要告訴媽媽?"
"沒有唉……因為我考一百分已經變成習慣了。"
史佳好笑地拍拍小秉的頭,這小子果然得她的真傳,小小年紀就擅長耍嘴皮子兼耍寶。
但她從來沒想到耍嘴皮子也會要出問題來。
今天一下午,短短幾個小時的時間,她實在說得太多了。
太多話、太多笑、太多想法,長遠的記憶裡她已經遺忘的經驗,那種相談甚歡的感覺。
當心底那一點被觸及的剎那,她才發現情況早趕出她控制的範圍了。
那樣的快樂相知,只是誤闖禁地,只能當是夢一場。
一家人的平安幸福已經足夠,再奢求什麼,最大的可能只會是傷害。
公司突然少一個人會不會人仰馬翻?若薇會不會暴跳如雷、拚命跳腳?
她已經無心無力也無暇去管了。
"坐好了!"史佳對後座的小秉交代著。"你說我們要帶什麼回去讓阿嬤高興高興?"
"青草茶!"
她的心只有這麼一點大,而這個小小脆弱的家庭,已經佔滿了全部。
第三章
丁鴻鈞蹙著眉、抿著嘴,一言不發,彎起的食指在辦公桌上時快時慢地打著拍子。他的機要秘書必恭必敬地站在一旁報告一整天的行程,不時抬頭瞄著今天突然變得高深莫測的老闆,懷疑這些事項到底有多少進到他耳朵,最後還是決定少管為妙,照著手上的備忘錄念過便罷。
丁鴻鈞是聽著的;反正除了十點要參加的年度董事會議之外,其它要和誰見面、吃飯,去哪裡開會都只算是小事。他腦子裡還有空位把待會兒要在董事會報告的內容想過,再思考一遍前幾天召見銀行人事主任的全部對話內容。
內容其實很簡單,領他鴻遠集團薪水吃飯的余若薇,斗膽地堅決不肯透露突然從信用卡客服部消失的史佳小姐的任何一點相關資料。
一個他不太可能在近期內忘掉的女孩……好吧,大女孩。
她就這樣平空消失了,在他和她吃過飯後的隔天晚上,當他撥進客服部的電話不用再等得耐心全失、當那一聲"XX銀行信用卡服務部您好"不再是那個輕柔悅耳熟悉的聲音時,丁鴻鈞意識到了不對勁。
沒事打自家客服免費電話浪費自己錢的無聊行徑他還未及反省,銀行裡問出她忽然離職,調來的人事資料已經讓他像是被打了一巴舉一樣印象深刻。
假的、假的、假的!什麼都是假的!姓名年齡之外,身份證字號、學經歷、聯絡資料、親人、緊急聯絡人……經查證沒有一項是其實存在的,連"史佳"這個名字搞不好根本也是胡謅出來的。
銀行裡在人力資源室主任以外,沒有人和這個大夜班客服相熟,交班的同事只是見過面,她的上司只負責錄取她。
"這是偽造文書你知道嗎?"丁鴻鈞銳利的目光射向急召來的余若薇,冰冷的聲音沒有洩露他心底對事少有的茫然無措。
"要開除我還是告我,隨便你吧。"余若薇表現出的漠然並不輸他。
"你就這麼保護她?甚至犧牲你自己?"
"她並沒有做錯任何事,我只是在負我該負的責任。"
問到這裡,丁鴻鈞就知道這個余主任並不像她外表看起來那麼的大而化之,要想從她嘴裡再多問出什麼都只會是徒勞無功。
"為什麼?"他還是要問。
"什麼為什麼?"
"你們……你和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她需要這份工作。"余若薇深吸了一口氣,這是她所能透露的極限了。
"那現在呢?她不需要了?"
"算是吧。"
丁鴻鈞讓她回去。史佳的人事資料留在他手上,一切不加追究。
他可以體諒一個女人為了得到一份收入的一萬種合理的理由,況且她的的確確是花力氣工作掙來的。
他甚至慶幸自己間接提供了這個機會,讓她不用去考慮那些更糟糕的、辛苦的、見不得人的場所。
但是接下來,丁鴻鈞不得不懷疑是自己嚇跑了她,嚇跑了史佳,那個讓他三十幾歲的生命第一次嘗到"心動"滋味的女人。
眼睛掃過被他擺在純黑辦公桌面上的一包芥末豆子,想到那嗆鼻的味道,確實如她所說的那樣令人畢生難忘。
就像那天,她和下午的陽光相輝映的笑臉、自信幽默俏皮的言詞,和她整個人散發出讓人溫暖舒服的氣息……一樣的畢生難忘。
丁鴻鈞卻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追求異性向來不是他擅長的,他只是迫切地思念著這個不確定是否存在地球上、連其實姓名都不清楚的女人。
"……需要我去幫你取消董事會嗎?"他的聽覺突然很"重點"地抓住了機要秘書的一句話。
"沒事把這麼重要的會議取消做什麼?"丁鴻鈞瞪他。
"只有'董事會'這三個字能讓你回魂。"身為機要秘書的何俊曄沒辦法地攤攤手。"照你這樣靈魂出竅的頻率來看,取消今天的會議擇期再議不會是比較差的選擇。"
他們兩人的搭檔默契已經有了,何俊曄並不在意說出來的話是不是好聽。
"你知道我討厭拖泥帶水,尤其是這種沒什麼意義、沒什麼難度卻又非做不可的事。"丁鴻鈞站起身來,換個姿勢讓腦子重新運作。"我們再把待會兒要討論的幾個案子review一遍吧。"
他坐的位子,是鴻遠集團大樓頂樓,占掉一整層樓的總裁辦公室。父親創立的公司在丁鴻鈞回國後正式交棒到他手上,即使從基層一步步往上爬的成績斐然,出國考察的一年也為未來集團成長方向的規劃大有貢獻;但總裁的職位畢竟非同小可。雖說他們公司很幸運地沒有為了爭權奪利而上演全武行的場面出現,但大股東已經虎視眈眈地等在一分,看他這個新來的主子會有什麼作為。
今天的會議是他接任以來的第一次董事會,丁鴻鈞要對幾個已經在運作和還在籌劃的大投資案作出進度報告和說明。
會議進行得還算順利,他的領導風格本來就是對所有案子通盤重點式的瞭解,再放手讓各部門按計劃去做,因此不需要多做什麼功課就能很清楚地解答股東們的疑惑。惟獨最後一筆土地開發案讓他被小小刮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