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文 / 席絹
「我以為我們三番兩次見面是因為要簽合約。」
兩人一窒,一時無言以對。
這時桌上的對講機傳來助理的通報:
「莫先生,『中川集團』的中川健達先生求見。」
啊啊啊……這可不全兜在一塊兒了。莫靖遠露出不算太驚奇的笑。
「請他稍候,先帶到會客室奉茶。」
「是。」
祝威傑恍然大悟:
「你——在選擇對你有利的一方是嗎?」他知道中川健達是單夜茴的追求者之一。兩人之間身份、背景相當。
「不懂你在說什麼。」莫靖遠笑笑。
「你——」
「我看今天合約『又』要簽不成了。這樣吧,你們自便,我去會見中川先生,看看他有何指教,失陪。」
雍雅離去,留下兩個臉色黯淡的男子。
這下子加上一個中川健達攪和,想得到美女的夢想又更加遙遠了些。
第八章
自從上次言晏破門而入之後,她住的公寓,自此再也不是獨她能享的禁地。多了一個言晏,大剌剌地分享她的天地。當然,日子也難免熱鬧起來。
他呀,實在是她見過最嘮叨、瑣碎的男人了。
「你請清潔公司每週來掃一次?就這麼點大的地方,自己掃一掃不就好了嗎?一個月多少錢?」
「六千五。」
「請我掃好了,算你五千。」他瞪她。
她不理他,低頭修改一件長襯衫。
「好啦!一個月花五千元請歐巴桑洗衣服、六千五請人打掃,加上房租六千元。請問單小姐,你這些基本的開銷打哪來?你沒工作不是嗎?」
「我不是成日無所事事。」她舉了舉手上的衣服。
「OK,你有事做,但沒進帳總是真的吧?」他覺得自己有義務糾正她揮霍的習慣。公主落難為灰姑娘,首先必須學會過平凡人的生活。
「我有錢。」
「多少?」錢,他也有。一塊錢也叫「有」錢。
她側首想了下:
「沒去算過。」
「可怕的金錢態度!你別是那種銀行存款已經一毛不剩了,自己卻還不知道的人吧?」
「我從來不必去擔心那種事。」大哥向來慷慨,就算她用不著,每個月還是會被匯入六位數的金錢。
「你該要了。」他搖頭,目光掃向牆角堆放的那數十隻背包,問:「你很喜歡做女紅?」
她停頓了下動作。
他走過去,拿起一隻細看,點頭道:
「手工很精細,沒拿去藝品店寄賣看看?賣個三、五百應該不成問題。」看在她有一技之長的分上,他眉頭鬆了許多。「要不要我去幫你找店家?」
「我不賣。」
「要留著自己用?」用得完嗎?那麼多耶。
夜茴看向那堆包包,輕喃:
「我討厭做包包。」
「嘎?」這絕對出乎言晏意料之外。「你不可能討厭的,沒有人能把一件討厭的事做得那麼完美又那麼多。」
她咬住下唇,別開眼。
「你下了功夫去學習,不會是為了討厭它,它一定曾經讓你非常快樂。回想一下,想些快樂的事。」他坐到茶几上與她相對。他已經瞭解,在溫和柔雅的外表下,她其實非常憂鬱、非常不快樂。
快樂的事……她有過嗎?
「……曉晨……」
「曉晨?誰?」一定是她很重要的人吧!
「姊姊。她是……我的姊姊。」她閉上眼。
言晏看著她臉上的傷感與脆弱,心口跟著一揪。
「沒見過你有訪客。你姊姊哪兒去了?」
「她……嫁人了,在美國。」
「為什麼哭了?」
他的手承接住她的淚,她才發現自己哭了。
「為什麼哭?」
「以前,我不哭的。」她抽一張面紙拭淚。
「才怪,你淚水多得可以創造土石流。」他右手拇指刮去她頰邊的水漬。
她笑了笑,慘澹地看向那堆包包:
「從前,我的淚,縫在那裡。」
他窒住。
「只有在幫曉晨縫包包時,我才真的快樂。累積在這兒的、在日本的、在家裡的,全是我流不出來的淚,所以……我不喜歡縫背包。」
「你……」
她看他:
「我不賣,因為我的眼淚要自己藏。」
他用力將她抱摟入懷,緊緊地,幾乎要弄疼她。
「如果你姊姊對你那麼重要,為何她竟放你一人在台灣,任由你過得像遊魂?」
「她不要我了……」她哽咽,新淚又盈。
「她好過分!怎麼可以——」
她伸手抓住他後背的衣服,泣道:
「曉晨走了,不要我了……」
「可惡,我去——」
「他們都要我快樂、要我幸福,可是我真的不知道那是什麼,我要怎麼去找到?我真的需要嗎?」她低喊。
言晏拍撫她,輕聲探問:
「他們?」
「哥哥,還有……曉晨。」她苦笑了下。
他搞迷糊了。如此一來,那個叫曉晨的,到底是正派還是反派?
「你到底出生在怎樣的家庭?」直到此刻他才發現,其實他並不曾真正瞭解過她的背景,一切認知純屬他個人想像,未經她的證實。
她的家庭似乎非常複雜。
夜茴窩在他肩上仍在輕泣。繼續道:
「我母親是父親的小老婆,她……曾經……是是……我大哥的家庭老師兼……保母……」
果真很複雜。言晏保持沉默,只以輕拍她背表示關心之意。
「在……在大媽懷有曉晨時……我母親……跳上了……風流父親……的床……有了……有了我……」
她一定不曉得她此刻的語氣有多羞慚。他沉聲道:
「那不是你的錯。」
「是錯!是我的原罪!」是她一輩子的十字架。
他警覺到這一點正是她這輩子憂傷的來源。突然他好奇起她那對兄姊——那一對在夜茴生命中舉足輕重的兄姊,是如何對待她的。
「他們——你哥哥姊姊……會欺負你嗎?」他眼光瞥向她左手臂那道傷疤,心中暗暗揣測。
「他們……」她深吸了口氣:「保護我。」
咦?保護?這又是怎麼說?
「他們保護你?那麼,是保護你免於遭遇誰的欺負?」是她的大媽,還是家族的人會欺負她?
夜茴抬頭,對他詭異一笑——
「我的生母。」
他眼睛瞪得快蹦出眼眶。
絕絕對對是誰也想不到的答案。
「別再說了!」他突地下決定。他今天聽得夠多了,多到他難以承受。
他不想再看到她這種自卑自厭的神情。永遠也不!
「走!」他拉起她。
「去哪?」她不想出門啊。
他想到了什麼,走到堆放包包的角落,大手一撈全部抄起,便對她揚了揚下巴:
「走啊。」
「你在做什麼?」她連忙抽一大把面紙擦臉,不由自主跟在他身後。他到底拿她那包包要做什麼?
「跟我走就是了。」
※※※MINGMINGSCAN,SNOWOCR
行事實際的人,永遠不可能有衝動浪漫的作法。
言晏跑到黃昏市場,在兩個小時內把精緻的背包賣得一個也不剩,共收入六千多元。
「喏。」他分了三千給她。
「嘎?」她仍在傻眼中。
「販售你的眼淚之所得。咱們二一添作五,夠意思吧!」他拉住她手,往另一條街道走去。
她張口結舌,好不容易才發出聲音:
「我答應你賣了我的包包了嗎?」
「剛才你也沒反對的樣子嘛。」他一點抱歉的意思也沒有。
「我不知道你會做這種事!居然販售我的眼淚——」
他回身看她,淡道:
「一個包包記載著一件傷心往事。老擱在那兒,看著惦著,只會讓心情更鬱悶,沒有遺忘的功能,反倒有礙健康。我賣掉它,有什麼不對?」
「你憑什麼代我決定?」她質問,不肯再走。
他也不強拉她走,反正第一個目的地已到——花店。他掏出錢買了把自情人節過後,身價迅速跌落海溝裡的花。
「多少錢?」他指著一大束白玫瑰問。
「三百塊。」老闆慇勤地包裝好奉上。
接過美麗的白玫瑰花束,他往她懷中一塞。
「喏,送你。」
不是沒人送她花的,只不過從沒有人會用這種粗魯的方式硬塞。
「我不——」才不要收下。
「瞧,這花多襯你。把眼淚換成香花,人生也就美麗多了,不是嗎?」
她握緊了花,冷道:
「我不喜歡花!」因為曉晨對花粉過敏,她一向不愛接近花。
「我知道,我知道。世界上你只喜歡曉晨,其它全討厭,所以我根本沒問你喜不喜歡對吧?」
「我——」是那樣嗎?
言晏繼續拉著她走。
買了一條素白的絲巾——
「你不喜歡絲巾。」
買了一頂小圓帽,白色的——
「你不喜歡帽子。」
買了一把五顏六色的氣球——
「你不喜歡氣球。」
最後,坐在一攤拉麵攤子前——
「現在,我們來吃一碗你不喜歡的拉麵吧。」
她覺得自己快被一堆被命名為「不喜歡」的東西淹死了。
「你這是在做什麼?」她氣惱地問。
「做一切你不喜歡的事。」
「這樣到底有什麼意義?」
熱呼呼的拉麵已端來,在盛暑的黃昏吃這種食物,有著挑戰中暑極限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