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席絹
「大哥。」她輕喚。
莫靖遠抬起頭,臉上揚起慣有的溫雅笑容。
「坐。」
她在侍者的服務下落座。沉靜地,一如以往化為無聲的影子。隨意點了份餐,剩下的時間就只有等著用餐與聽候指示了。她不是曉晨,所以兄長永遠不會撥出時間來與她閒話家常,那對他們兩人而言都是奇怪的事,如果當真有一天開始浪費時間在閒聊上的話。
餐點一一上來,他們靜靜地吃著。大概得等到上完主菜,大哥才會開口指示吧,她想。生長在殷富之家,所被教育的各種禮儀已根深在骨子裡,吃七分飽之後才在餐桌上談正事是最恰當的。
甜點換走了主菜的餐盤。莫靖遠啜了口白酒,才開口道:「這半個月來,一切還好吧?」
「是的,一切都適應了。」她乖巧應著。
「沒其他人打擾你吧?」他又問。
「沒的。」她至今仍未申請電話,若有企圖打擾她的人也是不得其門而入,除非他們能從莫靖遠手中取得手機號碼。
「接下來的日子恐怕不會太安寧。」他提醒。
她不解地看他。
他沒有立即提供解答,問道:
「你對中川健達這人有印象嗎?」
她正要搖頭,突然頓了下,似乎有點耳熟,然後眉頭擰起……是那個人!
「有印象。」不愉快的回憶,屬於日本旅居時最不願回想的一筆。「為什麼提這個人?」她問。
「他對你而言有任何意義嗎?」
她警覺地迎視兄長探索的目光。沒有遲疑,堅決地回答道:「沒有。」
莫靖遠微笑道:
「別這麼緊張,我從未有勉強你的想法。」
她知道大哥一向不會做出以聯姻來增加企業利益的事,但當眾多親戚都把她列為聯姻利器時,她很難不對每一個人感到戒備小心。
「夜茴,上回我在日本見你時,你是不是少對我報告了許多事?」溫和的眸子添上幾許犀利,讓對方無所遁形,沒能隱藏。
夜茴心中一凜,垂下螓首,不敢迎視。只以細若蚊嗚的聲音道:
「沒什麼的……我都可以應付……不必當成什麼天大的事嚷嚷……」他……知道了什麼?在別人都不知道的情況下,他能知道些什麼?
「本來是那樣沒錯。」他狀似同意。
然後?她心中低問。
「但事情還沒完。」
什麼意思呢?她悄悄抬眸看他。
莫靖遠輕笑:
「既然人家都來了,我不招待招待他,豈不失禮?如何能回報在日本時對你的一番『盛情』是不?」
一股子哆嗦由腳底板竄起,背脊上的寒毛一根根直立。一個人如何能在笑得這般無害時卻又令人感到恐怖呢?她知道兄長不簡單,但從未真正深刻認知——直到現在。
「我……」想說些什麼,卻又啞然。
莫靖遠優雅地拿下餐巾,招來侍者會帳。
「大哥……」為什麼?她不明白。
他伸手拍了拍她頭頂,當她六歲小孩似的,彷彿忘了她已是位俏生生的大姑娘了。
「別老忘了你也是我妹妹。」
她怔怔地,不知該作何回應。
莫靖遠接過侍者送回來的信用卡,大筆一揮簽了名,然後替她拉開椅子,又給一句稱讚:
「雖然晚了幾個月,但我還是要說一句:幹得好!」
伸出手臂,讓她挽住。她恍恍惚惚地,覺得白自己像嗑了迷幻藥,一切都不真實得讓人迷醉又心怦……她在作夢嗎?她正在自我催眠、自我欺騙嗎?
為什麼,此時此刻,她這麼地覺得自己是……是莫靖遠疼愛的妹妹?
真正的妹妹……
※※※
直到下了賓土房車,她還是自己仍沒從夢中轉醒。就算視線所及是破舊的公寓,抬頭往上望是污濁的天空與凌亂的建築,以及……咦?五樓陽台探出頭的人是言晏嗎?距離很遠,但她知道是他。
星期六的下午,沒事可做只能百無聊賴地站在陽台上看人嗎?相較於兄長永遠不得閒的繁忙,這人的生命顯得多麼空虛貧乏。
緩步爬到五樓。為什麼她一點也不意外那個叫言晏的男人會站在門口呢?這個男人的無聊模式已能被她猜個八九不離十,是否代表他全然無創意可言?
不理他,她只想進屋子卸妝,讓皮膚透透氣,沒有敦親睦鄰的心情。
言晏的面孔有點嚴肅,望著她一身正式的打扮和比平常更美麗亮眼幾分的容顏,在她正要越過他時開口道:
「去相親嗎?」
相親?她在心底翻了個白眼。不理他。
「結婚並不是解決事情的方法!」他又道。
又開始了嗎?被養雞場老婆婆附了身。她心底暗哼。
「與其乞求別人施援手,你應該要自立自強的。一個人的尊嚴比金錢更重要,不該任由金錢估算。」
這人的創意不足,幻想力倒發達得很。她將鑰匙插入鎖洞,費了一點力氣與生銹的門鎖周旋,才「喀啦」地打開。
言晏很有先見之明地以手臂撐住門板。上回一記閉門羹教會他防患未然的重要性。
「我並非譴責你拜金,事實上拜金不是件壞事。人們總得先賺足了錢才有資格去嫌錢味道太臭。」
「你很多事。」她半依著門框,無奈地等這位多事先生發表完高見,希望他速戰速決好早早走人。心中暗自問:為什麼我得忍受這些?
「你應該先追求幸福,再考慮金錢這回事。」
她笑了笑:
「看不出來你這麼不切實際。」這男人眼中有著勃勃的野心,最不該唱高調的人就是他。
「我會盡量讓我的幸福等於金錢。」
「要我介紹幾個千金小姐給你嗎?」如果他能承諾日後不再打擾她的話。
言晏眼中閃過傲岸之氣:
「免了!現在時機未到。」目前只是個小小員工的他,可不想讓那些富家千金壓到地上,成了唯唯諾諾的小跟班。何況……不是每一個千金小姐都是他要的。他的目標其實很單一。
「想高攀還由得你挑三揀四訂時間?」
「總比現在任人挑三揀四嫌窮酸強吧?」
「工於心計。」她冷哼。瞧不起這種男人。
「彼此彼此。」他隱怒而笑。自討了沒趣卻還是不願閃人。
「什麼意思?」這人到底是怎麼誤解她的?此刻她有點好奇。
不答,只是笑。不肯走,卻又礙眼著她一身妍麗的打扮。他也自問著還杵在這兒幹啥?但就是走不了。
夜茴盯著他那只抵住門板的手臂,客氣地問:
「我想你該沒什麼事了吧?」
沒理由不讓屋主進門,他收回手,準備再吃一記閉門羹。
「真感謝。」她笑得好柔雅,也好諷刺。
沒有出乎言晏的料想,她一進去就要甩上門,他只來得及問一句——
「你會為了外在因素而出賣自己的幸福嗎?」
碰!門已甩上。不知道她是否聽到?
討了個沒趣,但似乎也習慣了。他這樣一個被同期進公司女職員頻頻示好的「最具潛力之未來績優股」,也是有吃不開的時候。
真傻了他!怎會脫口這麼問?
再清楚不過了不是嗎?連他這樣一個傲氣滿身的人,也在債務的逼迫下,差點屈膝。不知道世道艱辛的人,才會唱出錢財如糞土的高調。
如果……她真的出賣了自己的人生,誰又有資格指責她呢?
那麼,此刻他站在這兒,眉頭深鎖,又是為了什麼?
第四章
她會為了外在因素而出賣自己的幸福嗎?
這個問題的前提是,如果她知道什麼叫「幸福」的話。
她的父母難得地聚在一起,像對齊心一致的「夫妻」似的,慇勤地向她介紹眼前那個叫中川健達的男子。
他,英俊多金。
他,前途不可限量。
他,最有希望成為執掌中川事業的繼承人。
他,是單氏企業極力爭取的合作對像——
是了,這才是主因。她今天莫名其妙被母親約出來吃飯的原由——相親。
一點也不值得奇怪,重男輕女的單家養女兒的唯一目的就是用來增進商業上的利益。姑婆們、姑姑們,乃至於現在的堂姊妹們,不是已經嫁出去了,就是正待價而估中,她何能倖免於外?
難怪旅居日本的母親會突然回台……
呵!她怎麼會傻傻地相信昨天母親電話中所說的「特地回台灣看你」這種鬼扯呢?母親會回台或許有一百個理由,而她,絕對無此榮幸列於前一百名以內的……
「夜茴,昨兒個才聽中川先生提及,他妹妹中川雪子是你的大學同學呀?真是太有緣了對不對?」單豐琉笑得好不熱絡,彷彿與女兒的關係有多親密似的,一點也看不出來他這四、五年來只見過女兒三次。
她低著頭,沉靜不語。柔順的長相讓別人輕易就可以把她的低首安靜解讀為嬌羞的小女兒態。
夜茴的母親王秀佳推了推女兒,討好地道:
「也許你與中川先生早就見過面了,只是不認得而已,對不對啊,夜茴?」
「我們是見過沒錯。」中川健達以不甚標準的中文說道。一雙眼自始至終只放在夜茴身上,像兩束火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