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頁 文 / 洪穎
楔子
一九八○年一月中旬深夜
一個六歲的孩子,對人世的殘酷現實能體會多少?六歲的孩子應該是憧懂但快樂的吧!?
她陪著已經醉得腳步蹣跚的母親,站在孤兒院門前,小心翼翼將還不滿月的雙胞胎兄弟放在深鎖的大門前。
夜露風寒,衣衫單薄的她細心為兩個孩子蓋上她由家裡偷帶出來的棉被,那也是她僅有的一件棉被,一件無論春夏秋冬都蓋著的被子。
深夜無人的街上,沒人看見她臉上的眼淚,沒人看見她長久以來壓抑的悲傷,留戀地再瞥了眼地上的兩個孩子,她在心裡立誓——
她一定會回來找這兩個孩子,總有一天!
斥責聲驀地在寧靜的街低沉響起:「看什麼?擱看,陪你嘛留地加好啦。」
不得已,她跟著母親離開孤兒院。
那年,她才六歲,一個不該嘗盡苦澀卻又已遍嘗苦澀的年紀。
※※※
一九八九年六月二十二日凌晨
「麼壽!你是找死,你欠人一堆錢,是買按那還?」
「手氣麥,賣怪論啊!阿順明阿下午,會來帶走那死查某鬼啊……」
「你甲伊賣多少?」
「二十萬啦。」
「麼壽!錢哩?」
「錢?都還人啊,有啦,擱剩三萬啦!」
「麼壽,沒天良……」
※※※
一九八九年六月二十二日正午
「我已經縱容你讀了四年的藝術學院,難道這次你就不能聽聽我的話?你不去唸唸看怎麼就斷定沒興趣,興趣可以慢慢培養,你——」
「爸,我說過幾百次了,我對經商沒興趣,更不想到美國念什麼企管碩士!我只想畫畫,其他的我都沒興趣。」
「你以為畫那些鬼畫就吃得飽穿得暖嗎?光是靠畫畫,你早晚要餓死!」
「餓死也是我自己的事!」
砰!一聲巨響後,原本吵鬧的辦公室,只剩一個「老人」,以無奈的目光望著被用力關合的門。
※※※
一九八九年六月二十二日黃昏
他開著車往旗山的方向晃時,已經是下午五、六點了。
接近初夏的傍晚,天色仍有些微亮,然而陰沉了一整個下午的天空,開始飄下雨絲,雨一絲一絲落下,旗浦公路慢慢讓雨水染濕。公路兩邊的街燈,隨夕陽的到來全緩緩亮起。
他的車速不快,以至於能看見站在安全島上斜靠著街燈電桿的少女,對藝術的敏銳本能讓他毫不猶豫踩下煞車……
他將車停在旗浦公路旁,在面對少女斜對角的街燈下,凝視那個無視於來往車輛、無視於雨勢漸烈、無視於週遭一切的少女。
過了好幾分鐘,街燈下的她突然挺直了身,不再靠著電桿。她的頭上仰,似乎刻意讓漸急的雨水打在她臉上。
少女仰望天空的眼神空洞得沒有一點情緒,她的雙眼睜著,由她眼角泛紅的程度看來,他斷定在那位少女臉上流過的不只是雨水,還有眼淚。
籠罩在昏黃的街燈光暈下,一頭過肩長髮。渾身濕透的她,看起來像是幅絕美的畫。
他在少女身上,看見他不明白的痛苦正擠壓著她單薄的身軀,但也同時看見少女不甘心屈服的表情。
她站在雨裡的街燈下,彷彿正祈求著某種力量……
被深深震撼的他,陪著她怔怔淋了場雨,直到夜色取代了黃昏、直到雨停了、少女也轉身走了,渾身也濕透的他,才回到車上。
第一章
夏寒苓踩著三寸半高跟鞋,腳步聲清脆地踱進陳子洋的私人辦公室。
「七早八早Call我過來幹嘛?你要是害我臉上多長一條皺紋,就得出錢讓我去拉皮,別以為你是老闆,我就會跟你客氣。」
這樣的口氣,讓人不免困惑——世上真有囂張到這副德性的員工?
「早?大小姐,我十點半打電話給你,你拖到現在一點半才走進我的辦公室,還說早?有沒有搞錯?」陳子洋連抗議都不敢太大聲,生怕大小姐一個不高興就遞辭呈。
「如果不高興,我可以不要出現在你面前。」寒苓蠻不在乎的回嘴,順帶拿起陳子洋桌上的電話接下秘書的分機號碼,對著電話說:
「芳,我是苓苓,拜託你泡杯咖啡給我好不好?你泡的咖啡最好喝了,都是陳子洋虐待我,害我到現在眼睛部還睜不太開、拜託你了……嗯,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陳子洋看著在他辦公室囂張的夏寒苓,卻束手無策。
唉,誰叫她該死的那麼漂亮!工作能力又該死的好!外加該死的善變,把一堆有錢男人迷得暈頭轉向,主動掏錢送她也就算了,還忙著幫她數鈔票夠不夠她花!
寒苓己經窩進沙發,一副看你能拿我怎麼樣的態度。
「苓苓,你都幾歲的人了?別動不動就像個小孩。」陳子洋苦笑,仍坐在辦公椅上。
「我二十五歲,確實年紀不小。洋洋,如果我不是知道你對女人沒興趣,在我眼裡你跟其他男人沒什麼兩樣;如果你不愛男人而愛女人的話,你一樣會被我賣了還幫我數鈔票……」
寒苓原想開開玩笑,但一下子她竟斂起玩笑的表情,突然認真的說:「我只能在你面前表現得像個小孩,你就別剝奪我這項特權吧!」
陳子洋微微笑著,心想,就算他不愛女人,他還是很有可能被她賣了,還幫她數鈔票,一如那些讓她握在手心耍的男人。
唉,無奈……似乎只要是男人,都很難逃過她的魔力。
她天生有種看透男人的本事,在不同男人而前,她會自動變成對方夢想的女人。她知道他對女人沒「性」趣,但她似乎本能的知道,他對脆弱的女人沒抵抗力。
心軟的陳子洋只要遇見弱者,便會自動收斂所有可能傷人的「利器」,變成溫柔的人。
他其實該感謝了,至少知道他弱點的寒苓,沒不時拿出脆弱的模樣,她最常說的一句話就只有——我可以不要出現在你面前!
所以今天她在他而前少見的脆弱,一下子讓陳子洋無語,她不是個很常流露真正情緒的女人,像現在這種情況,他只能將之解釋為:她真的沒睡飽吧。
寒苓難得顯露的認真,沒多久便讓她收進平日嬉笑的面具下。
「看在你是個不賴的老闆份上,說吧,到底要我做什麼?」
「你知道瘋馬吧?」陳子洋回歸正題。
「那個沒人見過真而目的畫家?」寒苓懶懶地說。
「嗯。有人開價兩佰萬,想買瘋馬那幅『街燈下的少女』,買主說如果能成交,願意再付給我們一佰萬的仲介費。」
寒苓不屑地抿了抿雙唇,臉上滿是不耐煩的表情。
「你就為了這個沒行情的買家浪費我的時間?拜託,你跟我一樣沒睡飽是不是?瘋馬那幅『街燈下的少女』市場上已經有人叫價仟萬,你居然為了一個出價兩佰萬的小氣買主,大清早就把我從床上叫來?搞什麼東西嘛!」
有時候,陳子洋還真不太能適應寒苓千變萬化的面具。她在他面前老是一副恰北北的囂張模樣,然而在其他不同的男人面前,說話卻可以像擠得出水般溫柔甜膩,也可以像個天使般清純無辜,還能風情萬種得艷如烈火。
要不是她的能力一等一,他實在不想冒著精神錯亂的危險,去僱用一個有多重性格的千面女郎。哪天他若瘋了,大概也沒人會相信他的瘋病是讓夏寒苓給逼出來的!
「我像是那麼沒大腦的人嗎?好歹我是藝廊的老闆。那位買主開的價位是兩佰萬沒錯,不過是美金兩佰萬。若能成交,他願意再給付我們一佰萬美金。我想過,最有可能完成這件事的,只有你了。如果你能完成交易,仲介費我們可以對分,意思是你能拿到五十萬美金,相當於台幣--」
「一仟七伯五十萬左右。」她想也沒想,直接跳出正確金額。
果然是愛錢愛瘋了,陳子洋莫可奈何的搖頭苦笑。
「那幅『街燈下的少女』到底有什麼魔力啊?都是你啦,要不是瘋馬開畫展時,你派我去出那個無聊的鬼差,我好歹也能看看那幅畫。至少能鑒賞、鑒賞那幅畫到底有沒有那個價值啊?」
三年前的一次畫展,讓沒沒無名的青年畫家一舉成名,最讓行家驚艷的莫過於那幅「街燈下的少女」,偏偏那幅畫又是非賣品,而且只在世人面前露過一次面。
當時的寒苓被陳子洋差遣到法國,就為了替一個白癡的有錢人,鑒定他費盡千辛萬苦在黑市買來塞尚的「聖維多瓦山」是不是真跡。
她其實是很不想去,用腳趾頭想也知道,那幅名畫有百分之九十九可能性是假的,如果真跡有這麼容易到手,那大家幹嘛還到美術館看畫!?
結果,當然她是對的;結果,她自然錯過了瘋馬的第一次畫展。
陳子洋笑了笑,打開抽屜拿出一張照片。
「這張照片雖然不是十分清楚,不過你大概多少能看出那幅畫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