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杜默雨
挽翠只聽到「不可能長住惠文城」,下面什麼也沒聽到了。
他是一個商人,設好產業之後,當然會離去。再見面之時,只是他偶爾興起,路過巡視,一、兩年才會碰上一次面吧?
尚未離別,就已傷痛,她被自己揪痛的心所震驚。
「其實酒坊很忙,我還有很多要學。」徐玉泉又述說著未來前景,「蘇師傅的動作很快,不到月底,酒坊和住房都可以蓋好,那時就要馬上開工。鏡平會帶釀酒師傅過來,先用他老家的酒麴釀造,有了好麥麴、好井水、好麥子,釀出美酒就不是難事。等到了夏天,我們還要自己制麴,制麴的技術可難了,師傅會教我們……」
丹桂推他一下,徐玉泉才發現挽翠神情怔仲,根本沒有在聽。
「娘!丸丸!」大寶終於自己用筷子叉起一顆丸子,高高舉起炫耀。
「哎!大寶!」挽翠看到一顆白丸子在眼前晃來晃去,忙把大寶拉了下來,喉頭也像硬了一顆苦澀的丸子,「別爬這麼高,會摔傷呀!」
丹桂聽到她聲音有異,疑道:「挽翠,你有什麼心事嗎?」
「沒什麼呀!大過年,快快樂樂的,能有什麼心事?!」
「鏡平再一個月就回來,你別擔心了。」
「誰擔心他?他回到老家,跟爹娘團圓,比我們還幸福呢!」
對了,他還有妻子!一想到此,挽翠的心完全打結了。
丹桂他們還不知道他回家娶親吧?挽翠講不出口,只怕自己一說出來,酸痛眼淚也會跟著掉下來。
天!楚鏡平竟然在她心底佔有這麼大的份量!幾時他偷偷跑進她的心了?
「挽翠,你是不是太累了?」丹桂又問道。
「我沒事啦!」挽翠強顏歡笑,忙著幫丹桂夾肉,「你懷孕了,要多吃些東西,以後生出來的孩兒才會強壯,我懷大寶的時候就是吃得太少,所以大寶才不容易長大。」
看見挽翠神色自若地談起往事,丹桂和徐玉泉對望一眼,心想:她應該已經拋卻過去,從此展開新的人生了吧。
「吃吃!刺丸丸!」大寶又站在椅子上,拿著筷子猛戳湯裡的九子,濺起一桌的湯汁。
「大寶,別鬧了。」挽翠把他抱到懷中,擦了他嘴臉的污漬,大寶坐不住,又一溜煙下地,跑去騎他心愛的小木馬。
「爹爹!跑馬馬!」大寶想念帶他跑馬的爹,好久沒有見到爹了。
他喜歡騎馬,也喜歡聽娘念詩,所以他每次騎上小木馬,就是眾人準備聽大寶展露背詩絕活的時候了。
小木馬晃著,小嘴也嘟噥著:「秋寒依依風過河,白露蕭蕭洞庭波,思君末光光已滅,眇眇悲望如思何?」
徐玉泉驚訝地道:「大寶背得真好,進步好快!不過,翠妹,你教小孩子背這種詩,未免太感傷了吧?」
「這首詩有疊字,大寶比較好學,再說他也不懂詩裡的意思,多背一些詩,長大再學不遲。」挽翠淡淡地道。
「原來如此,念疊字的詩呀……」徐玉泉也不去探究挽翠教詩的心意,忙道:「大寶,乾爹教你念詩,很好念的,『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
「星星種星星!」大寶睜大眼,大聲念著。
挽翠噗哧一笑!「徐大哥,你要慢慢念,大寶才學得起來。」
大寶又搖起他的小木馬,嘟噥著:「星星種星星。」這句詩太簡單了。
「糟了,大寶學了一首歪詩,徐大哥,我不管,你要把他教會才行!」
徐玉泉大笑道:「好!好!我慢慢念,大寶,行——行——重——行——行——」
笑聲中,「與君生別離」五個字飄進挽翠的耳朵,接著的詩句也像漫天無際的雨滴,一點一點地打在她的心版上。
相去萬餘裡,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
「我去找壺酒助興。」她慌慌張張跑出了門。
門外是沉沉黑夜,撞不開、衝不破,如同她被緊緊纏裹的心。
有人以他的無盡溫暖纏住了她,她再也掙不開。
挽翠終於明白自己的心。
第九章
元宵夜,挽翠帶大寶到城裡看花燈,直玩到上半夜,幾戶大戶人家放完煙火,人潮才散去。
她看到顏均豪,他帶著其他妻妾生的幾個孩子,一同在河邊放煙火;他看了她一眼,露出一個鄙夷的笑容,轉身繼續和另外三個兒子玩耍。
他再也不會傷害她了,所有的流言輩語也傷害不了她。她安分做事、安分做人,別人愛說什麼,那都不關她的事。
徐玉泉和丹桂一直陪著他們母子,最後還送他們回去。
她有大寶,有好姐妹,有好大哥,她十分滿足。
回到屋子,為大寶換下衫褲,柔聲喚著:「大寶,睡覺了。」
「燈燈!」大寶提著小燈,仍在房間東奔西跑,一下子提燈照亮黝黑的衣櫥,一下子又探進床底,想看黑漆漆的地板有沒有藏妖怪。
「大寶,夜深了,月兒忙了一個晚上,躲到雲裡睡覺了。你看,你的小木馬不動了,它也在乖乖睡覺呢。」
大寶望著小木馬,想要跑上前晃動它,挽翠忙道:「大寶,小木馬睡著了,你不能吵它,不然它明天就不能陪你跑馬嘍。」
「跑馬馬。」大寶膩到娘親懷中。
挽翠拿過他的小燈,吹熄燭火,抱起了圓胖的親親小子。「大寶好乖,大寶睡著了,明天才有力氣跑馬馬。」
「爹,跑馬馬。」大眼充滿了期待。
她心酸地揉揉他的軟發,「爹回家看爺爺了,爹很忙,要離開大寶,大寶已經長大懂事,大寶不要吵爹,我們幫爹看屋子。」
「爹,娘,睡睡。」爹為什麼要離開?大寶想跟爹娘一起睡覺耶。
挽翠明白他簡短話語的意思,只是低頭蹭了贈他的軟發。「乖,娘跟大寶一起睡,以後大寶長大了,要一個人自己睡喔。」
「不不。」大寶不要一個人睡!
「乖大寶!」她摟緊了兒子,輕輕拍撫他的背,「娘在這裡陪你呀,娘唱歌給大寶聽,大寶聽了會作夢,夢到大寶騎白馬,跑呀跑在大草原,地上好多漂亮的野花……」
「爹。」
「對了,爹也跟大寶一起騎馬,馬兒跑得好快,好像飛在天空中……」
「唔……」圓圓大眼漸漸合了起來。
挽翠放下大寶沉睡的小身子,為他蓋好棉被。這小傢伙是玩累了,才哄幾句就已然入睡。
輕輕撫摸他的胖白臉蛋,再輕輕走出房門。
走過幾間房,她推開楚鏡平闃黑的房間,捻亮燭火,桌上躺著一對未完成的鴛鴦。
另一對鴛鴦已經繡好了,水藍綢緞布面上,兩隻鴛鴦相互偎依,彷如低語。
好個鴛鴦戲水!整個房間充滿著清淡的藍色。水藍床帳,天藍被面,湖藍軟褥,還有一隻插了柏梅枝的青磁花瓶。
房間向東,為了不讓過早的日照喚醒熟睡的人兒,她糊了新窗紙,鑲上灰藍紗簾,一針一線,都是她的手工。
挽翠坐到桌前,細細審視未繡完的鴛鴦,估算著,大概再兩天就可以大功告成,屆時縫好枕巾、填入枕頭,正好趕上楚鏡平歸來的日期。
到時候,有個女人將住進這間房……
為他連夜趕工縫枕巾,是她最後的心意,也是將她最深、最不敢言明的情意,藉由繽紛的繡線訴說。
想像他臥在鴛鴦枕上的模樣,她浮起一絲溫柔的微笑。
曾經,她以為會愛上顏均豪,但是洞房花燭夜之後,她的世界陷入淒風苦雨。
曾經,她以為再也不會對任何一個男人動情,然而楚鏡平闖進她的生活,陪她度過歡笑和悲傷的日子,日日、夜夜,風風、雨雨。
她的心有了他。
若非他要回家娶妻,恐怕她還不知道自己竟已深深愛上他,只因為想到他將懷抱另一個女子,她的心就無由來地酸苦。
不苦了。她明白自己的身份,不敢奢望高攀。她很滿意現況,若能為他守著屋子,偶爾幾年瞧他一眼,直到老死,這輩子也就夠了。
手指輕撫過光滑的緞面,想到他溫柔的微笑,還有他對待大寶的耐心。
想著他,也是一種幸福。
夜很深,她的雙眼漸感酸澀,今晚看花燈看得太累了,她還是早點休息吧。
拿起鴛鴦枕巾,坐到床邊比對一下枕頭,左瞧、右看……嗯,屆時兩對鴛鴦並排在床上,一定很熱鬧。
她又輕撫上枕頭、被面、軟褥,不自覺地躺了下來。
躺一下就好,躺在他睡過的地方,可以偷偷地想他。
「咚!」心頭跳了一下,她的臉腓紅似火。躺一下就好,一下下……
咚!咚!咚!心頭越跳越快,越跳越亂,昏昏然,熏熏然,立即墜入了甜蜜夢境中。
***
天光濛濛初亮,挽翠跳了起來。
天哪!她竟然在楚鏡平的房間睡著了!大寶起床找不到娘,一定會哭的。
自己睡糊塗了,她得趕緊去瞧大寶,回頭再整理房間吧。
衝回自己的房間,竟然看到一雙大鞋擺在大寶的小鞋旁邊。她立即神經緊繃,抽出門閂,準備痛擊大膽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