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頁 文 / 杜默雨
「活過來了!」眾人驚喜喊著。
吉利撐著身子,想要爬起來,無奈就像生了大病一樣,懶洋洋地坐不起身。
幾個村人過來扶他,喜道:「阿利,你可昏迷三天三夜了。」
「我離開這麼久了嗎?」吉利喉嚨乾熱,聲音沙啞。
他撐起眼皮,遊目四顧,原來他躺在孝女廟的神案前,村人設了兩個床架,非魚仍然在昏睡,腳底則坐著一個和尚,嘴裡還在低聲誦經。
「喂!大和尚,我沒死,別超度我了。」
「我不是超度你,你心口還有些熱氣,我是在喚你回魂,免得你沉迷情障,忘記人間美好。」和尚轉過身,露出他黝黑的臉孔。
「人間沒了情愛,還有什麼美好……」再度被迫離開合歡,吉利不免悵然,想到十個月後才能見面,又襲上一股錐心蝕骨的痛楚。
「萬物有情,兒女之情只是其中之一。」
「你大和尚就會說道理……」吉利抬起眉,訝然道:「你?你是黑臉判官?」
和尚笑道:「我臉是黑些,不是什麼黑臉判官,貧僧法號情空,是非魚以前的師父,我找非魚找到芙蓉村,正好碰到你們出事。」
「你明明就是地府的黑臉判官!」簡直是同一個人嘛!吉利不可思議地端詳著他。
情空和尚笑道:「看來小道爺到地府遊歷一遭了。鏡中月,水中花,亦是相同的影像,可本質卻是大大的不同;地府人間,人兒相同,可世世輪迴,紅塵百劫,本心也不一樣了。」
「你說什麼禪語?我還在生病,悟性變差了。」吉利扯了扯頭髮。
「這麼說吧!小道爺喜歡的人喝過孟婆湯之後,她還是她,可她已經不記得你了。」
「不會!」吉利握緊拳,斬釘截鐵地道:三百年的歲月足以讓我們記住彼此,永遠不會遺忘,就像我世世輪迴,依然記得她。「
「情愛癡纏,欲生欲死,世世不休;何不兩袖清風,自在逍遙?」
「兩袖清風太無聊,有愛當愛真人生!」
「好!」情空和尚笑道:「好個真人生!小道爺世世有情,這輩子大概又讓情情愛愛蒙蔽清靜本心了。」
「有情有愛,這就是我的本心。」吉利肯定地道:「你大和尚空來空去,人生空空,又怎知情為何物呢?」
「小道爺真乃情種也。」情空和尚哈哈大笑。「我七世說法,想叫你跳出迷障,卻是永遠說不動你。罷!罷!如今你執著無悔,終於尋到摯愛,貧僧更是對著石頭說法了。」
「什麼七世說法……」吉利一凜,從苦命吉兆開始,到了他這一世,一共歷七世之劫,也到地府見過黑臉判官七次。
情空和尚站起身,走到昏睡的非魚身邊,取下他脖子上的彩石項練。「他當了五輩子的僧人,如今諸事皆了,也不需要這五顆石頭了。」
村人一下子看情空和尚,一下子看吉利,只覺得這兩人高來高去,盡說些深奧難解的話,大家聽得頭暈腦脹,差點向兩人膜拜起來。
吉利定定看著情空和尚。「大和尚,合歡呢?」
「何歡!」情空笑得高深莫測。「生,何嘗歡樂!死,何嘗悲苦!無執無明,生死同歡。」
「難懂!我不聽你的大道理了。」吉利惱得擺擺手。對他來說,惟有合歡才是他的一切。
「好了,我不帶走非魚,就讓他跟著你吧!我該走了。」
村人們忙道:「大師,吃頓素齋再走。」
情空和尚一腳已經踏出廟門,大笑一聲——「此地為有情人之地,再待下去,恐怕貧僧也想一試情天恨悔的滋味了,還是快走吧!」
「真是神僧啊!」村人望著他的背影,嘖嘖讚歎。
一醒來就和大和尚鬥智,吉利累得只想再睡覺,他爬下床。「我回房睡吧,你們把我擺在這裡,好像停放死人一樣,更難看!」
向火過來扶他,解釋道:「倪巴他們救你和非魚上來時,你們根本沒氣,大家以為你們死掉了,這才放在這裡,幸好大和尚又把你們救回來。」
「我去地府走了一趟。」
「啊!」眾人十分驚奇,七嘴八舌地問道:「阿利,你看到什麼?有去參觀十八層地獄嗎?」
「你們別吵吉利哥哥嘛!」豆芽端著一碗熱湯藥,緩緩走到吉利面前。「他才剛醒轉過來,先喝碗藥,休養幾天,再說也不遲。」
吉利瞪著她扁平的肚子,滿心激狂,衝口而出:「你這一胎會生女兒!」
「你說什麼呀?」豆芽滿臉通紅。「人家……人家又還沒……」
「對了,你和阿火的婚事是什麼時候?」
向火回答道:「十二月二十日啊!是你幫我們看的日子。」
「不行!」吉利抓住向火的手臂,雙眼急得冒出火花。「你們明天就成親,不!不!馬上在孝女娘娘面前成親,今晚就洞房!」
向火也恨不得馬上成親,但他還是要克制些。「阿利,我的新床還沒做好……」
「舊床一樣可以睡!」吉利語氣堅定地道:「我見到了孝女娘娘,奉她老人家的指示,你們必須今日成親,這才能夫妻幸福,生的女兒漂亮懂事,未來的女婿聰明伶利。」
「跟我女兒的女婿有什麼關係?」包老爹實在不想馬上嫁閨女,疑道:「孝女娘娘真的這麼說嗎?」
吉利望向準外公,笑咪咪地道:「老爹,要不要再來擲個杯?」
「不擲了!」包老爹趕緊搖頭。
豆芽已經是羞得無處可躲,把藥碗塞給向火,人就跑了出去。
丈母娘怎麼跑掉了?吉利忙喊道:「喂!豆芽!不能走啊!阿火,快追她回來呀!」
孝女娘娘的旨意當然不能違背了,阿火又把藥碗塞給吉利,立刻追上前去。
吉利不顧眾人驚異的眼光,捧起碗,慢慢啜飲藥湯,再一回頭,望見合歡石像的盈盈笑意。
他也朝她綻開最燦爛的大酒窩。
尾聲
十五年後。芙蓉村。
孝女廟經過翻修後,紅瓦白牆、綠竹香花、整潔乾淨,若不是掛著一塊廟匾,不知情的人還以為這裡住著一位文士。
清脆的搖鈴聲由廟裡傳來,孝女石像依舊笑意溫柔,無言俯看人間。
一個年輕的道士正在為受驚小兒收魂,在沒人注意的情況下,他迅速地把一包藥粉溶入符水裡。
但他的動作還是被人看到了,一位清秀甜美的小姑娘坐在桌前,低聲道:「非魚哥哥的技術不夠純熟,從這邊看過去就有破綻,是也不是?吉利伯伯。」
吉利正注目她說話的神情,記憶飄到了過去,但一聲伯伯打破他的美夢。
「小歡,我叫你不要喊我伯伯,要叫我吉利哥哥。」
「可是我爹不讓我喊,他說你的年紀比他大,所以要叫你伯伯。」小歡眨著清純的大眼,睫毛一扇一扇地,扇動了吉利蟄伏已久的心。
「小歡,你也十五歲了,有沒有喜歡的人啊?」他試探地問著。
「有啊!」
吉利頓時妒火中燒,又氣又急;他每天看緊小歡,竟然還讓她有了意中人!
「誰,是誰?」
「我最喜歡吉利伯伯了。」小歡甜甜笑著。「伯伯教我讀書寫字,又教我畫符當仙姑,以後伯伯身體不舒服,我也可以幫伯伯祈福。」
吉利陡地放下心中吊桶,原來她還是喜歡他,可是她左一句伯伯、右一句伯伯,又攪得他憂心不已。
「小歡,你忘了我嗎?我不是伯伯,我是你的夫……」欲言又止,他不敢說出夫君二字,怕會嚇著年輕的她。
「我怎麼會忘記伯伯?就算我老了、死了,我也會記得伯伯。」
「如果你嫁給別人,還會記得我嗎?」吉利越來越悲哀,她是一枝鮮花,他則是一團老去的牛糞,他幾乎不敢奢望了。
其實他看起來並不老,那張娃娃臉和兩個大酒窩仍讓他停留在二十歲,甚至不知情的人還誤認為他是非魚的弟弟。
「我不嫁給別人,我要嫁給伯伯啊!」小歡一臉天真無邪。「吉利伯伯,你忘了嗎?我小時候你常常把我放在腿上,問我要不要當你的新娘子,我每次都說好,你自己怎能忘記呢?」
「我沒忘!可是……」吉利想到向火最近對他的壞臉色,他自己也沒把握了。
「奇怪?」小歡嘟起小嘴,小臉蛋紅撲撲的。「你以前的勇氣哪裡去了?找老婆可以找了三百年,甚至連鬼也敢愛,可我這麼一個活生生的人,你就不敢娶我嗎?」
吉利驚訝地睜大眼,心臟怦怦亂跳。「小歡,你記起來了嗎?你……」
「記起什麼!」小歡先是一副茫然的表情,然後又熱烈地道:「這些故事都是非魚哥哥說的,他說你是最有情有義的癡情男子了。我好喜歡你喔!吉利伯伯!」
吉利反而嚇得倒退一步。什麼時候小歡變得如此熱情?跟他年輕時的衝勁有得比了。
「不要忘了回來拜孝女娘娘,添些香火喔!」非魚聲如洪鐘,正送出完成收驚的小兒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