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頁 文 / 杜默雨
他又被派去修築皇宮。北風呼號,手腳凍僵,他想逃,卻被抓回來,幾千里的故園路途,不是輕易能飛越的,甚至連隻字片語都送不出去。
一年又年過去了!他日夜思念合歡,想到心痛,痛到無力,他緊緊守著回去娶她的諾言,咬牙支撐,在苦寒之地熬過每一刻。
十年茫茫,他的心已冷,回鄉無望,他不再奢望合歡會等他,只能祈禱她嫁得好夫家。那天,他徘徊於松花江畔,遠眺壯闊肥沃的黑土平原,心頭卻是一片虛無,回苜瞥見一塊溫潤的大青石,他想到了合歡細膩的肌膚。
他把青石帶回住處,往往在一天勞碌之後,他半夜不睡,坐在滿天寒星下,慢慢雕琢,細細刻鑿。漸漸地,那張思念的臉孔浮現出來,對他微笑。
他不知道刻了多久,再伸手撫向她的雕像,竟是一雙乾枯發皺的老手!
***
嚇!吉利嚇得驚醒過來,忙舉起雙手瞧看,還好!仍是飽滿光澤的年輕大掌。
又作夢了!吉利痛苦地敲著頭顱。這個夢境沒有說一句話,所有情景就像走馬燈快速轉過,歷歷在目,一眨眼就飛逝數十年的光陰。
可恨啊!他重後重捶向床板,都怪秦檜老賊害死了岳爺爺,否則當年岳家軍直搗黃龍,收復河山,他也可以回鄉娶合歡了。
他?!他是誰?是苦命的阿兆?還是今世的吉利?
他才不要當阿兆哩!他敢肯定,苦哈哈的阿兆絕對不會變成笑嘻嘻的吉利。他的前世——不,前身應該是元始天尊或是太上老君這類的神仙。就算不是大神仙,大概也是煉丹爐邊的小仙童吧!
嘿嘿!吉利心情變好,頭一轉,竟發現合歡不知何時進入他的房間,正癡迷地望著桌上的石像,完全不知道他已醒來。
「姐姐!」吉利開心地掀被下床,總算她主動來找他了。「半夜三更陰氣正盛,最適合鬼出來逛街,我把蠟燭熄掉,咱們好談心……」
說了老半天,合歡無動於衷,燭光跳動,映出她臉上的淚痕。
「這是他刻的……」她的聲音微顫,似是隱忍著極大的激動。
「是的!」而且還親吻了他的孝女娘娘!
「你又通靈了?」合歡驚異地看他,語氣焦急:「你看到什麼!?」看她那副緊張的樣子,吉利氣道:「呵!我看到什麼?我就看到他拿著錘子,敲敲打打,一路從汴京敲到上京了。」
「上京?是金人的都城?」她更驚訝了。
「姐姐也知道上京這個地方?對了,你是宋朝人嘛!你死掉的時候發生靖康之變了嗎?」吉利試圖轉移話題,不願再讓她想到阿兆。
「發生了。」合歡茫然道:「我是在隔年春天死去的。」
吉利趕緊接著話題,開始說書:「說起靖康之變,可憐哪!皇帝家都被抓去北方當奴隸,只留下一個宋高宗,偏偏這老小子只想偏安江南當他的皇帝,還跟金人搖尾乞憐當兒子……」
吉利的話聲像是叮叮的敲石聲,喚回陷入回憶中的合歡。
「吉利,別說了,這些我都知道。後來呢?他怎麼了?」
「他……哼哼,老了,變成白鬍子公公嘍,」看你還愛不愛老頭子!
「他也是被抓去北方嗎?」
「是啊!沒事跑那麼遠做什麼!」
「他留在汴京?他沒去福州嗎?」合歡的神情越來越緊張,眼裡又浮上一層淚光。「他的表妹……我是說他的妻子呢?」
「什麼?他成親了?」吉利立即明白,原來合歡不肯接受他的情意,就是被死鬼阿兆辜負,一朝被蛇咬,三百年都會怕草繩呵!
可是在夢中,阿兆並沒有成親,他的表妹出嫁了,阿兆仍留在舅舅家,即使在金國的歲月裡,他還是獨身一人。
吉利很不願意幫阿兆說話,但他更不願意見到合歡失魂落魄的樣子。
「不不!他哪有成親!這死鬼孤苦伶仃,一輩子都在刻這尊石像。」
合歡如受雷殛!「他沒有成親!?不可能的!他寫信告訴我,他已經和表妹成親,要到福州謀生,叫我不要等他……」
「他沒有寫這封信。」吉利依稀記得信件內容。「他要你等他,他隔年春天就會回來娶你了。」
「不是這樣的!他不是這麼說的……」往事痛心,她又溢出淚珠兒。
「信呢?拿出來看看,不就明白了嗎?」
「哪裡還有信!早就爛了。」三百年前,一紙信箋已被她的淚水浸爛,再隨她沉於忘愁湖底。
「好了,過去都過去了。反止阿兆不是不回來,是他回不來。」吉利急急地道:「這下子你相信人間有情了吧?阿兆沒有辜負你,你也不要再冷冰冰地把自己封起來。他死掉了,還有我吉利!」
「你不是兆哥。」她以悲傷的眼眸望定他,語氣幽然。」我當然不是那只死鬼了!我有血有肉,活蹦亂跳,現在可以馬上娶你,讓你永遠快樂幸福!」吉利心臟跳得像擂鼓,緊緊盯住她的淚眸,以不變的熱情大眼再次直示他的情意。
「你是有骨血的人,而我卻是什麼都沒有的魂。」合歡走回桌前,伸出柔白手掌,細細撫摸石像,聲音逐漸幽咽:「你說你有神通本領,可以看到兆哥生前的事,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騙我,可是我知道……他回來了,他守住他的諾言……回來了……」
淚水奔流,三百年的苦楚傾洩而出,原以為是摧心的背叛,誰知他是被迫遠去在那遙遠的北方雪地裡,他依然緊守著他們天長地久的婚誓,以雕鑿石像的方式來思念她。
三百年來,白雲荏苒,世事變化無常,唯獨情比石堅。
「這是我,十六歲的我,從此我們再也沒有見過面,他只記得十六歲的我……」她摸過石像的每處,彷彿與阿兆雕刻的雙手接觸。最後,手指停留在衣帶上,她驚訝地微張了小嘴,以淚代語,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吉利也看到了。衣帶上紋飾繁複,而在刻紋之間,竟若隱若現藏著四個小字:愛妻合歡。
是否阿兆有靈,要他們看到這句最真摯的宣言?
剎那之間,吉利覺得被死鬼阿兆打敗了,阿兆有三百年的深情,他呢?不過三個月而已!
果然,合歡浮現微笑,含淚道:「原來……我真的錯怪他了。」
「你們無緣!」吉利醋勁大發,嗆得他全身發酸。
「的確無緣。假使我沒意外死去,他也回不來,他沒被抓去北方,我仍會淹死,就算我死後又等了他四十年,只想看他回來落葉歸根,還是錯過了。」合歡的口氣不再幽微,而是看破命數的海闊天空。
當年的那封信讓她魂不守舍、鎮日恍惚,終致不慎落水而亡。如今想來,即使沒有那封信,他們也是無法相聚首呵!
而她竟是因為那封信而心死,白白在忘愁湖浪費了三百年的光陰!
忘愁湖不能忘愁,更不能忘情!埋藏三百年的深倩從湖心湧出,匯聚在她清澈澄淨的水眸中。
吉利感覺她的心思,氣急敗壞地道:「你的緣分在我這裡!」
她的微笑淡柔。「前世無緣,來世有緣。過去兆哥身不由己,活得太苦,我要去找他,再續夫妻之緣。」
「不行!你說你不要再為情所苦,今天怎麼改變主意了?」
「兆哥會真心待我,我不會苦。」
「三百年了,他早就投胎轉世,你怎能找得到他?就算找到,也不再是過去的阿兆了!」
「也許,他也在找我,更有可能他還在陰間等我。」
「鬼話連篇!」吉利氣得在桌上捶了一拳。
「鬼當然說鬼話了。」合歡篤定地道:「我回地府找他,如果他投胎了,我就要求閻王讓我轉世成為他的妻子。」
吉利趕忙道:「說不定他早已娶妻生子,把你忘得一乾二淨,你何必再去傷一次心?」
「這一世等不到,還有下一世。」她神情變得勇敢。
吉利一震!他原以為能感動冷淡的合歡,讓她接受他的愛意。沒想到合歡那張淡然不在乎的臉孔下,竟是深藏著對阿兆的情意。
今夜,面具掀開,再也阻止不了她的癡情了。
不願轉世,執意留在忘愁湖,是因為他,想可轉世,執著求愛,更是因為他。
她三百年都捱過了,又怎怕再等一世呢?
吉利呀吉利!你只不過是個熱情的小孩子,合歡姐姐怎會看上你呢?
「姐姐……合歡……」他好想嚎啕痛哭。「我呢?我怎麼辦?你就再也不理我了嗎?」
望看他略帶稚氣的淚眼,合歡心中不忍,柔聲道:「吉利,這段日子和你在一起,我很開心,也謝謝你挖出這尊石像,解開我心中的迷障。可是,忘不了的事還是忘不了,你讓我放心離開,算是你為孝女娘娘做一件事……」
「你不是孝女娘娘!」吉利越想越心酸,他竟然敵不過一隻死鬼啊!他不覺哭嚷道:「我要你做我的老婆!我也找老婆找好久了……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