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寄秋
「將軍是路過還是特地來責罰醜婦?」褚姁霓盡量收斂眼底的恨意,裝作若無其事的疏離。
這樣長相的婦人不該有親切的一面,人世間的傷害對中年伙婦而言是絕對無情。
她的確與眾不同,舌鋒刻薄。「我對你感到好奇,絕無懲罰之意。」
「貌醜非伙婦所願,將軍看過了醜婦就該離去,別妨礙醜婦工作。」她壓下拿刀抹上他頸脈的衝動,轉身晾起衣服。
何青在一旁乾著急,擔心她出言不遜會得罪單破邪,連忙扯扯她的藍布粗衣請求著,要她口氣放軟些。
他的放肆舉動讓一向不願與人親近的褚姁霓動怒,任何與人肢體接觸的小動作都不該發生,她厭倦有人刻意地討好,這條不歸路是她所選擇,寂寞、孤獨才是她最佳的伴侶,她是黑暗的影子。
「放手!」
出口一喝的不是褚姁霓,而是滿心不豫的單破邪,他不懂為何看見有人拉扯醜陋的她會突生怒氣,不是味道地想分開兩人。
或許是因為那雙傲然的瞳眸吧!
「將……將軍,我……我乾娘不是故意要觸犯你的威儀,她對人一向冷淡、刻薄。」何青微顫著唇瓣說道。
「乾娘?!」單破邪好笑的瞧見她眼中一閃而過的不以為然,似乎是旁人硬要攀上這層關係。
「我剛剛認了她當乾娘,右副將可以作證。」他非常有「義氣」地拖陳威下水。
正在哀悼自己短命一生的陳威無奈的頷首。反正都是一死,他乾脆一點成全人家「母子」。
「你叫什麼名字?」
「小青子……呃,何青啦!不過大家都愛喚我小青子。」將軍的表情不像要問斬人。
眉清目秀的少年。「小青子,你在軍中的職等是伙夫吧?」
各司各職的衣服人皆有印上其身份,他的前後胸背有個「伙」字,不難猜出他的工作是軍中伙夫。
「是的,將軍。」該不會是那鍋湯出了問題?
「我剛好缺個傳令小廝,就由你勝任。」就近看管才不致出亂子。
何青的神情不是欣喜而是苦惱,「將軍,可不可以改派別人?我只會升火布菜。」
陞官加餉人人愛,但相對地危險性也高上好幾倍,隨時有喪命的可能。
他是個沒受過正式訓練的伙夫,殺敵護將的本領沒半招,逃命的本事一大籮筐,肯定是兩軍交鋒中第一個被主將祭旗的士兵。
尤其是傳令小兵死得更快,軍情一告急他就糟糕了,二話不說先在敵人的刀劍下穿梭,沒有貓的九條命是成不了事。
想來想去還是推辭算了,他沒有陞官的命。
「你不想出人頭地,光耀門楣?」想不通的單破邪有些慍意,他不習慣被拒絕。
而此人太不知好歹,他的破格晉陞可是難得的一次,竟然不懂珍惜地將他的好意擲回臉上,簡直是一種大不敬。
「一個家破人亡、父母全無的孤兒,你要他出人頭地給誰瞧,又要光耀誰的門楣?」活命都是罪過。
「乾娘——」何青眼眶泛紅,褚姁霓完全說中他的心內事。
他根本無處可歸,只能依賴軍隊生存。
「丑……呃,你叫什麼名字?」單破邪不想跟著大夥兒喚她醜嬸兒。
「名字對個醜婦而言是多餘,將軍高興怎麼叫就怎麼叫,我們這些落難人不像將軍得天獨厚,一出生就是帝王之後。」
擁有權力便可以無法無天,草菅人命,視平民百姓是刀俎上的魚肉隨意宰割,是死是生一句話決定了褚家九十六條人命。
他的成就是無數鮮血堆積而成,先人種下惡因卻未獲惡果,只因身上流有帝王之血,凡事有天龍王朝可庇護,做盡壞事也不用擔心天譴。
「你對我有諸多不滿是吧?語氣中儘是怨懟。」單破邪有種受人怨恨的錯覺。
出身高貴不代表一個人能就此平步青雲,不付出努力也是平庸人等,不值得以皇族自居。
「將軍言重了,小老百姓就算有冤也得往肚裡吞,死了是不懂人情世故,位卑言就輕。」她將情緒起伏維持得清清淡淡。
看似置身事外,然字字都含控訴,讓聽者不由得感受到小老百姓無勢無權的悲哀。
單破邪的眉峰因此糾結,「有人會用這個理由謀刺我嗎?」
褚姁霓一驚,眼神閃爍地吆喝何青擰乾衣物,以防再洩露太多自我。「將軍怕死嗎?」
「怕。」
「令人意外。」武將怕死豈不笑掉人大牙。
「光明正大的死法我覺得榮幸,就怕死得冤枉,尚不知下手的人所為何來。」他在懷疑她的真實性。
寧做明白鬼,不為枉死魂。
人人皆畏死,他頭頂青天腳踏后土,生平不做半件違天背理之事,承其父志戍守邊疆,多年來的功勳可蓋座功德樓,他自問坐得正,絕不受非難之罪。
死有輕於鴻毛及重於泰山之分,他所怕的不是「死」本身,而是為人背過死得不明不白。
「總有前因才有後果,早死早快活。」褚姁霓一副看透世情的淡漠。
「為什麼我有種感覺,你在暗示某項我未曾犯過的罪行?」她的言談之間總露出一絲超然,但他仍聽出微薄的怨恨。
是他造成她的怨嗎?
「將軍只管陣前殺敵,好好保重身體。」她無意理會一個將亡之人。
突地,微笑的單破邪拎起一件伙夫上衣遞給她,「你不簡單,我受教了。」
「你……」心跳微紊的褚姁霓有片刻無法言語,他令人下不了手。
「無鹽有賢德,貌醜博美名,來當我的軍師吧!」那雙明眸太教人疑惑了。
軍師?他在打什麼主意?「醜婦無德無能只配做鄙事,將軍的厚愛心領即可。」
「我已決定了,明天起你和小青子就搬來我的居處,一個負責我的飲食,一個服侍我的起居。」
「嗄?!將軍,你要我和乾娘都……」不要不成嗎?何青苦著一張臉望向褚姁霓。
「明天,延遲以軍法處置。」一說完,單破邪用頗具深意的眼神一睨不肯告知真名的褚姁霓。
同時被兩人注視著,依然晾著衣服的褚姁霓不為所動,聽而未聞地做完手邊的工作,自然地放下挽起的袖口,攏攏已有灰白髮的髻伸伸腰。
眾人訝然地看著她從容的動作,好像身邊的人全不存在般,唯有她才是這片安靜祥和的主宰者。
陡地,她彎腰拾起木桶置於腰際走過單破邪面前,他吃驚的伸手欲喊——
驀然她回了頭,用著低啞粗嘎的冰冷口音說:「軍法治不治骨氣呢?」
他一愕,竟無語以對。
「叫劊子手把刀磨利些,醜婦已無牽掛。」或許,這樣的結果最好。
不待他回應,褚姁霓步伐略沉地走回廚房旁的小屋,砰地一聲闔上何青剛為她修理好的門落閂,她全身乏力的望著那把插在掏空木樑中的碧血劍。
她的選擇是對是錯呢?她好徬徨。
是醜婦該消失的時候了,她負擔不了過多的莫名情緒,那會逼她想殺人。
國家社稷,個人私仇;個人私仇,國家社稷。她舉棋不定,仇恨之心被良知牽制,承擔的苦非外人所能瞭解,誰能告訴她該如何去排解?
胸口的鳳刻玉玦微發著燙,這是褚家傳女不傳媳的唯一遺物,姑姑將它放在她手心時的哀慟如火焚,熾烈的以生命來傳承,烙在冰凍的淚中。
罷了,就讓她成為千古罪人吧!一命還一命。
「乾娘,你沒事吧?」何青在外頭拍著門。
她苦澀地勾勒出淒涼一眄,「滾,不許叫我乾娘。」
「乾娘!」
隔空飛出一石點住何青的穴道,頓時失了聲。
在遠處眺望的單破邪突然明瞭了,她果然是「她」,一個身懷驚世絕學的奇女子。
只是,那張面容……
難道是他的想像過分美化她,在黑夜中錯把婦人看成曼妙女子?
不,絕非一時眼誤,既然聲音可以造假,改變容貌並非難事。他該好好向喬老請益一番,看世上是否更有如此神妙之術,能化有為無,易容移膚。
「殺我是出自你本意或是受人唆使呢?我真的很想弄清楚。」他瞧著那扇門,心中千般回轉的是一雙水媚的眼。
一片落葉在他身後飄零,風一吹旋向南方,是入秋的季節了,關內該是煮茶賞菊了吧!
他懷念娘親的桂花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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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國公府
一群侍女打扮的俏麗少女正在花園裡撲著粉蝶,蝶兒三三兩兩地起伏紛飛,不甘為人追逐。
入秋了,百花逐漸凋零,枝頭黃葉已不再青綠,喪失生氣的等著嚴寒的冬。
唯獨蘭桂秋菊正悄吐苞芽,為著屬於它們的季節妝點花顏,幽幽地留香於芳草地,吸引人們駐足,一聞沁脾,煩憂盡解。
瞧她們笑得多開懷,宛如花間的小仙子,圓扇撲舞著可憐的小蝶兒,忽高忽低逃得多辛苦,後悔來到入秋以來最後一處花園。
紅亭下端坐著一位愁眉不展的美麗女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撩撥著琴弦,頭上的步搖綴著南海珍珠,清清脆脆地在髮際間吟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