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四章 後事 文 / 繁朵
和秋曳瀾——或者說所有人想的都不一樣,阮老將軍走得很安靜。
因為老人原本就染有重病,根本不能說話行動。所以阮清巖等人陪侍在旁時,都是隔一段時間上去試一試脈搏來確認他的生死。
然後半夜裡阮清巖發現錦被中躺著的枯瘦軀體體溫尚存,胸口卻平復了下去。
齊老太醫趕到時,雖然是夏日,人也已經涼透了。
「阮翰林還請節哀。」齊老太醫來的時候就知道是過過場,這會見阮老將軍果然沒有需要他的地方了,安慰了一番阮清巖,也就告辭而去。
這時候阮慈衣已經忍不住先哭了起來,要說這位阮家大小姐也是苦命,錦繡堆裡嬌養了近二十年,才出閣就趕上祖父兵敗,牽累到丈夫,一貶十來年——好容易被嗣弟弄回京中,就趕上了跟祖父的訣別。
她一哭,同為女眷的秋曳瀾也紅了眼眶。表姐妹兩個就著榻前的踏腳嗚咽出聲,訴說起阮老將軍的慈祥可親與自己的眷戀來。
阮清巖是自從察覺阮老將軍走了起就呆呆的坐在那裡,那麼機靈的人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的。
剩下一個方農燕,到底做了十來年縣令,見這情況,趕忙吩咐人進來照拂,又讓人去通知凌醉——因為阮老將軍這兩日肯定會走,這時候家裡不宜有外人,所以凌醉雖然白天幫忙預備了東西,但晚上卻告辭回景川侯府去了。
由於阮清巖悲痛欲絕視不了事,方農燕一來對將軍府不熟悉,二來到底只是孫女婿做不了主,是以凌醉匆匆趕來時,阮家上上下下都亂成了團。
凌醉也無心去呵斥,找到阮家幾個管事交代他們聽自己帶來人的安排,自己趕到後院探望。
看到阮清巖等人魂不守舍的模樣,少不得勸慰一場,末了也知道這眼節骨上說什麼話也沒用。就自顧自的做起了主,先把眾人都趕出去,著了人進去給阮老將軍擦拭身體,取了早年就準備好的壽衣穿戴,又抬進棺木中安置……
也虧他在京中號稱紈褲放.蕩,到底大家子裡長大,平生也參加過數次紅白事,對大概的流程與場面心裡有個數;再有景川侯府的管事從旁協助,到得天亮之前,總是把靈堂佈置了個七七八八。
這時候給各家報信的人也派得差不多了,天才亮,坊門打開,就開始陸續有人來弔唁。
只是因為阮家敗落已久,阮清巖又沒成親,進進出出都以男客居多——因為秋宏之夫婦正在新婚期間,秋孟敏輩分雖比阮老將軍低,爵位卻高,不親自到也無妨。楊王妃不得不親自跑了一趟,但她跟阮家人、跟秋曳瀾都沒什麼好說的,過了個場就拔腿走了人——一直到秋聶攜著姐妹登門,阮慈衣跟秋曳瀾才有人慰問:「郡主與阮大小姐請節哀,老將軍的在天之靈,定然也不忍心看到兩位這樣悲痛。」
「秋姐姐跟千兒來了?」秋曳瀾此刻的心情,論單純的悲傷肯定不如阮清巖跟阮慈衣,但論複雜程度卻肯定無人能及——那個到死都沒有真正說過一句話的老人,即使苟延殘喘於病榻上,但活著就是一種庇護……前世今生她都享受過這樣的呵護,前世今生她都沒能報答一二這樣的呵護……
前世她無數次想要大哭一場發洩,然而潮水般的屍潮,艱辛苦澀的掙扎……等到有功夫哭時,心腸早已被磨礪成鐵石。
這樣近乎本能的自制,甚至傳承到了今生。
淚落紛紛,卻感覺不到悲傷的流去,反而愈覺蒼涼。
她跟秋波、鞦韆寒暄著,可說的是什麼,心裡卻茫然一片。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鞦韆驚叫了一聲,秋曳瀾慢半拍的循聲扭頭,就見阮慈衣捏著帕子,臉色煞白的倒在冬染懷裡!
「大小姐似乎悲痛過度暈過去了!」冬染的臉色也不好看,「怎麼辦?」
「快扶表姐去屋子裡躺一會,調碗蜂蜜水!」秋曳瀾深吸了口氣,吩咐道。
冬染應了一聲,喊了兩個婆子進來,幫阮慈衣的丫鬟素心扶她去躺一躺,又叮囑秋曳瀾:「郡主千萬保重!」
「我理會得。」秋曳瀾慘笑了一下,「你去看著表姐吧。」
冬染躊躇了下,卻道:「一會秋染會過去的。」
對此眾人心裡也有數——雖然從血緣來說,阮清巖應該更重視阮慈衣,但許是先跟秋曳瀾認識、秋曳瀾又是妹妹的緣故,阮清巖至今在照顧上面,都以秋曳瀾優先。作為阮清巖的心腹,冬染當然也更關心秋曳瀾。
此刻自然沒人不識趣的說什麼阮家下人竟對阮大小姐不如對秋曳瀾親近。
略略冷場之後,秋波重新說起勸人的話,鞦韆在旁給她姐姐幫著腔,姐妹兩個講的固然是老生常談勸人節哀的那一套,但娓娓說來也能分一分心思——正這時候,外頭傳來踢踏的腳步聲,跟著簾子一掀,方子俊探頭進來一掃,也不行禮也不問安,大喇喇的問:「我嫡母呢?」
秋曳瀾本就不喜歡他,此刻見他無禮心頭越發厭惡,只顧擦著淚不理睬。
秋波跟鞦韆並不認識方子俊,這會也不知道他問的是誰,自然不能回答。倒是冬染略略直身,對他道:「方小公子,你嫡母回家去換衣裳了。」
「噢。」方子俊得到回答,似乎也不想跟秋曳瀾多待,一甩簾子就又跑遠了。
等他走後,冬染才解釋:「府裡人手少,婢子剛才過來時,看到姑爺正跟凌小侯爺一起操持著前頭之事,無暇管到方小公子。畢竟方小公子年紀小,若叫他知道嫡母悲痛至於暈倒,恐怕心裡不安,所以不如說大小姐回家去了。」
秋曳瀾現在心思根本不在這些事上,隨口道:「也不是什麼大事,打發了他就好。」
秋波跟鞦韆聽這語氣不對,權當方子俊從來沒來過,仍舊揀著安慰的話講。
過了一會,也有其他女客來了。
這次的女客很讓眾人意外,因為居然是薛家的大夫人薛孫氏,攜著女兒薛弄晴而來。
秋曳瀾雖然如今煩著薛家人,奈何阮清巖總是薛暢門生,阮慈衣又暈在房裡,不得不敷衍——薛孫氏看到女子這邊就她一個在,問明阮慈衣去向,很是唏噓的說了一番哀悼之辭,末了道:「我們過來前,晴兒的祖父曾讓我們問問,你們可有什麼難處需要咱們家搭把手的麼?到底這樣的大事,你們都年輕,若有需要,千萬不要客氣!」
薛家的六孫小姐薛弄晴白生生的瓜子臉,明媚的杏子眼,彎眉櫻唇,俏麗之中帶著天真之色。她很同情的看著秋曳瀾,接過母親的話:「是啊,祖父還說要給阮老將軍討個追封……」
話沒說完就被薛孫氏拉了一把,薛孫氏臉色不太好看,但還是強笑著解釋:「晴兒她祖父是有這個意思,畢竟阮老將軍也是一生戎馬,縱然當年……不過這事兒也不是晴兒她祖父能做主的,還得看天家的意思……還望諸位不要先說出去。」
秋曳瀾等人自是諾諾稱是。
薛孫氏又帶薛弄晴進屋子裡去看了回阮慈衣,這才告辭而去。
她走之後,秋波跟鞦韆看天色不早,到底只是因為秋聶跟阮清巖相識才過來走這趟的,不可能在將軍府過夜,也離開了。
傍晚時候阮慈衣才休憩好,臉色還有些蠟黃,但堅持要過來守靈——秋曳瀾因為是外孫女,年紀又小,就被眾人勸說去後頭躺一會。
到了後頭,秋曳瀾問冬染:「你看薛相要給外祖父請求追封……是真是假?」
冬染是阮清巖大丫鬟裡最受倚重也是最有城府的一個,她沉思了片刻道:「本來老臣故去,天家為示恩典,賞賜些哀榮,是常例。但,老將軍他……」
當年那場慘敗,谷太后可是震怒無比啊!這麼些年阮老將軍一直被冷落,也沒什麼功勞於國於朝……憑什麼享受追封?
「也許不假。」秋曳瀾倒另有看法,「丁楊兩家掐得死去活來,如今薛相也被拖下水了。我想中立黨正急於弄件事情來引開朝野的注意力,好爭取喘息之機?」
冬染心念一動:「您是說?」
「外祖父當年兵敗之後,是谷太后處置的。」秋曳瀾瞇起眼,「江皇后向來樂於跟谷太后唱對台戲;薛相呢需要平息丁青顏勾引楊宜室又不肯負責、導致楊宜室自戕於丁府之事的風波,而且表哥是薛相的門生,薛相替門生出面也算師出有名——這麼想來,外祖父得到追封的可能其實還是有的。」
冬染想了想,道:「這聽起來是件好事。」
「就怕把表哥也拖進薛相的麻煩裡去。」秋曳瀾自然曉得她話語裡的含義,「但不管薛相藉著外祖父過世做什麼筏子,接下來,表哥總要回萊州守孝的。」如此也能躲過眼前的風波了。
冬染一想也是。
回到綠薔苑,秋曳瀾睡了半夜,雖然還是十分困乏,但怕阮慈衣受不住,迷迷糊糊的爬起身去替她。
阮慈衣看她眼睛都睜不開的模樣就不答應:「原是該我來守的,你繼續去睡吧。」
「大表姐前些日子方長途跋涉過,白晝還暈過去了,還是我來替一會吧。明兒個沒準還會有女客來,得您出面招呼。」秋曳瀾讓秋染硬拖她去睡——阮慈衣雖然正當壯年,但十幾年貶謫,又接連夭折了三個子女,這一番打擊下來,論身體還真不能跟未成年的秋曳瀾比。
不過秋曳瀾打發了阮慈衣,自己也沒能撐多久,就倒在冬染懷裡補眠了。
這中間她似乎聽到外面有動靜——快天亮時醒來,就隨口問:「之前外頭有人說話?」
「方家小公子過來問大小姐,外頭下人把他哄走了。」冬染道。
秋曳瀾有點奇怪:「怎麼那麼晚了,還讓他在外面跑?」
「想是姑爺乏了,沒去看他。他想見父母。」冬染道。
秋曳瀾對這個名義上的外甥不怎麼關心,但還是道了一句:「還是敲打一下他身邊下人的好,將軍府裡好些屋子都破敗得不能進去人了,府裡還有好幾個池塘。別叫他亂七八糟瞎跑出了事情。」
冬染點頭:「婢子一會去說。」
結果將軍府倒沒有因為方子俊出事——倒是方家,次日晌午後,秋染臉色蒼白的掀了簾子來告訴阮慈衣與秋曳瀾:「方家打發下人過來找姑爺跟大小姐,道是嚴姨娘小產了,據說是吃了小公子昨晚送回去的糕點。」
阮慈衣大驚失色:「怎麼會這樣?!」
秋曳瀾愕然之後倒不覺得奇怪,暗忖:「那小子倒也不是幹不出來這樣的事,只是看他在表哥跟前那副裝模作樣的乖巧,怎麼會這麼直接的下手?」看著驚怒交加的阮慈衣,她心裡一跳,「該不會是想拖這大表姐下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