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個性胡亂張揚 1 文 / 阮本新
過去的1968年閏年又閏月,所以陰曆的年頭年尾都有立春節氣,1969年的春節自然也來得晚,比去年推後了近20天。
早有農諺應農時,「年逢雙春好種田」。黨政一元化領導的侗縣公社革命委員會要落實「抓革命、促生產」,要求各生產隊的作息跟轄內的機關單位同步,迎了尾春仍繼續出工到除夕,再放假迎新年。可是,立春砍山殺牛的第二天,早請示一完,擅長靈活機動的光甲宣佈,提前十天放假,各自在家準備年貨過年。
光權低聲對三個學生解釋,他們早已不過陰曆十一月的侗年,習慣和漢家過一樣的年。光甲強調,好生在家辦年貨,莫出去亂串,影響別的隊「抓革命、促生產」;另外早請示晚匯報都下放各家各戶堅持,他隨時要抽查。「革命靠自覺嘎!」他結束時照例誡勉一句。
放了假,以往黎明前東一下西一下、緩慢沒節奏、被睡意矇矓人沒精打采踩響的舂米聲,這時變得急促歡快,不分時間。間或還有磨豆腐時「唔呀依呀」的細碎哼唱和打糍粑「通通」復「通通」的有力悶聲混響。平時沉悶散漫毫無熱情的小山村現在像待嫁的新娘,活力四射,喜氣洋洋;也像那火山猛然噴出的新異景象,湮沒了紅塵愁煩。
由主人滿懷期盼用苕籐苕塊呵護餵養長大的本地黑毛豬,雖說個頭不大,膘也不厚,但肉質細嫩鮮香。這時,它們一個個被變了臉的主人揪住耳朵拖出圈門,按在茶几樣的矮腳凳上嚎叫掙扎,等到白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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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進紅刀子出,就噤聲鑽入地上埋鍋燒燙的水裡去打滾。待到毛濕肢硬提出鍋,殺豬匠在豬後腳踝處割道淺口,拿根細長油光的鐵釬從口子捅進皮層劃拉幾下,小心疏通氣道,用嘴對著口子一陣熱氣吹進去,豬身子立刻皮繃肉脹起來。緊接著,鐵刮子伺候刨光黑毛,它們通體雪白,腰圓膀粗地趴著,很有點假充小日本相撲人的款型範兒。
芮敏行看熱鬧注意觀察它們被打整白淨的胖臉,有些奇怪:豬不像牛死後呲牙流淚,給人痛苦的感覺,反而個個都是似笑非笑瞇彎著眼睛。那長鼻沉靜地蓋著尖嘴,安詳得像在閉目養神,呈現出一種終於找到歸宿想歇歇的意味。自從來到廣闊天地,他感覺到自己體內忽起忽落、斷斷續續翻湧著一些莫名的東西,簇新,不認識,充滿張力。像天上飽積雷雨的灼熱烏雲,也像這一下子歡快起來的小山村,更像是從深邃潛意識裡衝破理智壓迫跳出來的自由本能。他覺得這新東西給他注入了敢於直視周圍一切的勇氣,包括眼前的殺戮和死亡,也包括人家要他迷信崇拜的泥塑神明與凡胎肉身。
幾天工夫過去,寨上暗淡了刀光血跡,也沒有了豬飽食後的嘟噥聲。
三個學生看著貧下中農老師們歡天喜地忙過年,自己四壁空空,無著無落。這不同尋常日子營造的氛圍,刺激得他們心神不定,又惆悵起來,不由得動起回家的念頭。但一算來回的車費沒出處,再說離家也才一個多月,還沒什麼思鄉的積澱。正在七上八下,猶如瞎貓碰到死耗子,縣革命委員會發出號召,要「惆悵客」們在廣闊天地過一個革命化的春節。三人像林黛玉焚詩稿,斷了癡心雜念,也就順水推舟,強迫自己安生下來。
會生活的敏琳把抹了鹽和花椒漬著的牛肉掛在火塘上的倒鉤上讓煙熏火烤,安排芮敏行和林文曲到糧站劃糧卡抵口糧買了九斤黃豆,三人提著去光權老師家學磨豆腐。
既然「惆悵客」聽號召留下了,就得有表示,讓他們歡歡喜喜過個年。公社革委遵照縣革委的指示,大大方方給每客計劃安排供應一斤豬肉、兩斤糯米、二兩黑黃粘連的古巴蔗糖,男客每人還外加一斤代糧酒和一包蘭雁牌香煙。購買手續也不複雜,只需帶上糧卡去公社領票,就地沿街去食肉站、糧管所、供銷社對冊打鉤一次購清。
一連好幾天,連接公社的彎曲山路上,都可看見提著年貨晃晃悠悠、滿面春風的「惆悵客」身影。小路上,密林中,一會兒唱響一首接一首的紅歌,一會兒又飄蕩起追逐嬉鬧的笑聲。
然而,在這節日前忙碌準備的歡快節奏中,在聽似心無旁騖的悠揚歌聲裡,在陳舊而傳統的風俗畫面上,生命的鐘擺在沉重地甩動。面對無限極而又高深莫測的歲月,掖著經過障眼包裝的理想,總讓人覺得四周蘊含著一種既甜蜜又感傷的氣氛,怎麼也拂不去這懵懂日子過一天算一天的熬人塵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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