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都是人間惆悵客 3 文 / 阮本新

    「老烏鴉」卡車在風景雄奇的峻嶺深谷中，像闖入山海的駁船，忽高忽低出沒峰波林濤，

    聽天由命麻木地漂浮了兩個白天，終於被一團漆黑包裹著，駛進一個燈光忽明忽暗的村鎮小街停下。黑暗中不遠處，夜出夜歸人照明的火把稀稀落落，像被輕拍著的小火球，在可憐地顫悠跳動。那微弱的光亮彷彿綴在無垠黑幕上沒固定好的明珠，讓人不由自主要盯看，一邊擔心丟失，一邊犯傻領略混沌的虛幻和不安。

    打過前站坐駕駛室帶隊的同學跳下車，跑到車後晃著電筒說：「同學們，到了。把電筒找出來，準備下車。」

    這時，有幾個提著昏黃馬燈的人從一個小院裡小跑出來，操著不帶嗓而在嘴唇上滾動像鳥語的口音，連聲說：「歡迎歡迎，歡迎**派來的客人！」

    芮敏行心細地捕捉到「客人」兩個字，捅捅林文曲，「你聽，人家只是把我們當成客人，不是當扎根的知青勒！」

    林文曲不在意說：「管他當成哪樣，我們都來了！」

    帶隊同學在黑暗裡高聲向大家介紹，這幾個看不清臉說「歡迎」的人是公社革委會的，同時也高聲代表來客，對革委會和廣大貧下中農，遵照偉大領袖**的最高指示，給我們最熱情的關心和最強有力的支持，表示最衷心的感謝，並致以最崇高的無產階級革命敬禮！

    必須在有馬燈、煤油燈、手電筒和葵花桿火把，多種照明器具組合的公社街上住一晚，等明天各生產隊來接人，才是大家最終分手分散的日子。

    公社革命委員會準備的歡迎晚餐擺在召開三級幹部大會的小禮堂裡，十幾張大方桌上，幾盤看不清花色品種的炒菜圍著一盆湯。兩個半人高、穿木槓兩人抬的大木甑立在地上。這相比大串聯一日三餐饅頭稀飯下鹹菜，算是盛宴。菜飯雖有些涼了，但碰上生龍活虎、飢腸熱肚皮的年輕人，還是風捲殘雲，一掃而空。

    街上的旅店不可能有一兩百人的床位，按照途中住宿的不成文規矩，

    』看書、網審美？睡覺也不搶先，默默謙讓。曾經泯滅的本性在這帶傷感的特殊境遇裡，也許要容易恢復些。

    第二天一大早，嚥下一碗稀飯、一個饅頭，吃過最後的早餐，公社附近的生產隊只來人，離得遠的來人帶著馬車，對著名單接**指引來的客人。有如豆腐渣下水，昔日揮斥方遒的同學、怒放青春的造友，昨夜小旅店和禮堂這一地密密匝匝共呼吸的同齡人頃刻星散。這茬學業殘缺、紅五類黑五類全被一鍋燴的年輕人，仗著方剛血氣，勇往直前插入社會最底層，把國家的不幸和難處緊緊攬在懷裡，為折騰得不行的社會擔當了一份責任，用實際行動作出了這代人還有繼承的位卑憂國的沉重奉獻。

    馬蹄一聲腸已斷，從此天涯同命各運，相聚再不可能如此齊整。執手相看木然懵懂的臉，黑亮的眼裡裝滿迷茫，聯想到一路翻山越嶺過來，沿途不斷映入眼簾的那些山一家水一家的村落人戶，自己很快就是其中一員……現在真真切切腳踏堅實而貧窮的被就業土地，今後就將在此為生存而奮鬥。與人斗罷要鬥天地的「造寶」們全都像吳承恩形容的「雨淋的蛤蟆」，也不免悵然聲咽，擠不出其樂無窮的矯情。曉得彼此都是去不同方向的相同地方，個個似乎成了康熙貼身侍衛納蘭容若自歎的「我是人間惆悵客」，也在花朵怒放的年紀。雖然話別無話，但心中都互留了些珍惜，拍拍肩，咬咬嘴唇，揮手而別。

    於燕婷的二（3）班在另一個大隊落戶，她路途上一點不跟芮敏行接觸，這時才大大方方走到他跟前，仔細問清他去的小隊名。她已知道敏琳身份，熱情地拉著敏琳的手，叮囑今後要相互串門。聽到曹慧在大聲喊她，她把手掌舉到下巴上，小幅度地搖了搖，轉身跑去。芮敏行默默目送她和她的兩女一男假家，跟在一輛套雙馬的膠輪馬車後，一搖一晃走了。

    有課堂的學生時代說結束就這樣在迷惘中蓬蓽無輝，蛋打雞飛。曾經恨約束、討厭過，但相比今後生活卻不足掛齒的清規戒律全沒了；往昔令人心醉神迷的抱負、夢想早已丟失，找不回來沒辦法也無所謂了。是得到還是失去？眼下很少有人認認真真、仔仔細細想過。不過想也是白想。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一刻不是他們內心夢寐以求的期待。當然，要除了極少數台上領頭嘰嘰喳喳叫得最冠冕、鬧得最正宗、別有他圖的麻雀們。他們是「造寶」中的佼佼者，在破毀一切的極端經風雨見世面的酸湯裡泡早熟了。這伙麻雀就像確信沒有上帝的另類牧師，早在心裡明白有些東西就是虛無扯淡，只是為自己將來順利往上跳梁，便披掛理想主義華麗袍笏遮掩實用主義世故臉嘴，唱高調蒙騙人！

    在芮敏行他們默默等待領走的這方小平地，被峰林重重疊疊鐵桶般圍住，跬步皆山。天空乾巴巴的，一點也不透明，太陽像做了什麼虧心事，扯起一整片慘切的灰蒙來嚴嚴實實遮羞岸然又疲軟的自己。起伏連綿的山巒好像一群不見首尾的巨龍，互相擁擠纏繞著匍匐潛行，不知要去什麼地方。只有從青山密密樹林裡送來的空氣十分清新，讓人對即將開始的新生活產生了些許新奇和渴求的興奮，同時也夾雜著對未來難以捉摸的無奈和膽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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