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住院 文 / 孤酒八戒
陳藝林醒來,看到一雙黑亮亮的眼睛,並且只看到一雙眼睛,在凝視他。陳藝林一驚,喃喃:「煙姐,是你嗎?我這是在哪?這裡是天堂還是地獄」
「三床,你可醒過來了。這裡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獄,是醫院,你病了」
眼睛發出清脆而溫暖的撓人心肺、攝人魂魄的聲音。
陳藝林用力睜大眼睛才看清,是一個人戴著白帽子大口罩,穿著白大褂,在雪白的天花板的映照下,只能看出那又勾魂攝魄的眼睛。
這是雙溫暖甚至可以說是火辣的眼睛。不是古井裡那雙乾枯的冰冷的眼睛。
陳藝林鬆了一口氣,用力甩甩昏沉的頭,狠咬下嘴唇,漸漸有了思維,喃喃低語:「我沒病,我是喝酒喝多了。」
「你喝成了酒精中毒,差點兒要了小命。所以你病了。」眼睛化做兩隻靈巧的燕子,在陳藝林的臉上盤旋,憐憫地笑著。
「喝醉酒算什麼病,我得上班去。曠工不但扣工資,連一年的獎金都沒了。」
陳藝林準備翻身下地,身子一軟又摔倒在床上。唰地一下出一身冷汗,白面泛綠,若雨打殘荷,篩糠一般地顫抖著。
「林子,別動!你人都這樣了,還管什麼曠工不曠工,扣就扣吧,人比錢要緊。躺下,好好休息兩天。」母親的臉映入陳藝林的眼中。
母親的聲音嘶啞而憂傷。俯視陳藝林的母親,彷彿突然又蒼老了十歲。
陳藝林的心劇烈地一顫,一股苦鹹的熱浪從胸中湧起,唰地衝向了雙目。陳藝林急忙咬緊牙關,將那股液體嚥下。滾燙的熱流,把他的心燙的縮成一團。
責任感告訴陳藝林,不管是喝醉酒了還是病了,既然醒了,就得站起來,上班去。去掙那兩個餓不死撐不著的吊命錢。
這兩個吊命錢,不僅僅吊著他,還吊著他的母親和弟弟妹妹。
從惡夢中醒來的陳藝林,記起自己的責任,坐起身來,努力擠壓出一抹苦澀的笑容,對按他躺下的母親說:「媽,我沒事。就是不小心多喝了點酒。讓我起來上班去。」
母親的眼淚唰地下來。
兒子幾天來昏迷中的呼喊,把一切都暴露無遺。
那種慘痛,別說母親,連大夫都聞聲落淚。特別是實習大夫梅朵兒,哭的更是一塌糊塗。可他還在裝像.
梅朵兒就是眼睛的主人。陳藝林咯崩咯崩的牙咬在她心上,嚥下的熱流從她眼中湧現。
聽陳藝林這麼一說,沒容陳母說話,梅朵兒一把抹去眼中熱流,嚴厲地說,「三床,別嘴硬!你現在必須臥床休息,接受治療。」
「我躺不住」陳藝林低聲辯解。
「躺不住也得躺!你現在是我的病人,就得聽我的。」梅大夫厲聲嬌喝。
這一刻,梅大夫霸道極了。實習還沒有結束呢,醫生護士的霸道,她已經學到手了。陳藝林想,這世上,除去警察和流氓,大概就屬白大褂最霸道了吧?
陳藝林避開梅大夫錐子似的目光,怯懦地辯解:「大夫,我、我沒有病,真的沒病。就是酒喝多了,真的沒病」
「沒病的人會喝那麼多酒?沒病的人會昏睡幾天幾夜滿嘴的陳話?這樣子還說自己沒病,沒病才怪!躺好!別把吊針弄掉。你現在必須聽我的」
梅大夫打斷陳藝林的話,連聲數落俯身按住他,理順點滴的針管。態度象警察對待嫌疑犯,手上卻母親般輕柔。
「我」陳藝林無可奈何地躺倒。
「梅大夫,謝謝!梅大夫,你是不知道,我這兒子,從小就倔強的不得了。上來強勁,比毛驢都強。要不是你,我還真說不聽他……」陳母一臉媚笑地討好梅大夫。那是司空見慣的下等人有求於人的媚笑.讓人不忍多看。
梅大夫摘下大口罩,笑逐顏開地對陳母說「阿姨,您別客氣,叫我小梅或梅朵兒就行。對付這種人,就得是蒙古大夫——惡治!」
梅朵兒同陳母有一搭無一搭地聊著,秀目躲躲閃閃地在陳藝林的臉上盤旋。
自從脫下開襠褲,將那堆零七八碎收藏起來。陳藝林便開始經常聽人說他長的俊、漂亮。他還聽算命先生說,他命犯桃花。從梅朵兒頻頻光顧的眼神上看,從那些逝去的往事上看,他或許真的命犯桃花,也不一定。
但陳藝林沒有注意這些。他對亮出廬山真面目的梅朵兒,視而不見。呆望著窗外枝條搖動、婆娑起舞、颯颯聲響的白楊樹.
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陳藝林被一種衝動從夢中拉出來,趿拉著鞋跑到院子裡的白楊樹下,欲要來個飛流直下三千尺.
前排房蕭呆子家後窗突然打開,暴發一聲驚歎;「啊!太美」
陳家的籬笆牆,主要由白楊樹組成。透過白楊樹,陳藝林看到:綠色的窗口裡,探出一幅半身像:藍白相間的海魂衫,包裹著雲海般波濤起伏的軀體……她璀璨的笑顏,就是這片海域的日出,霞光千條晨情萬種,那顆蕩漾的春心,從清亮若水熱情似火的美目中飛出.
海魂衫和她的眼睛,唰地一聲,將陳藝林的心吞噬.
從此,陳藝林知道了什麼叫一見鍾情!並從此為蘇小紅定名為海魂衫.
「他親娘祖奶奶!都是媽屁錢鬧的!錢是啥?錢是爹!爹是啥?爹是他娘的王八蛋!為幾個鳥錢,李英武抱著韓靈跳了泰山……這又輪到你。這還叫不叫人活了」
國祥一進門,便惡狠狠地叫嚷。他的話彷彿晴天霹靂,讓陳藝林震耳欲聾。
錢是啥?美國叫美元,英國稱英鎊,法國名法朗,蘇聯叫盧布名目繁多,叫什麼的都有。
可無論是哪種叫法,也沒有中國人叫的好聽,人民幣——人民的幣。
可人民手上有幾個幣?
曾幾何時,中國人已經沒有錢的概念。工人是到月底領工資,被農民羨慕為吃皇糧的,農民是到年底憑工分分口糧.
管錢叫爹的,不敢說國祥是第一個,但至少陳藝林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
在他心裡,具有劃時代的震撼。
國祥原本有一個幸福的家,父母都是職工。
雙職工,在陳藝林這些人眼裡,那就是地主資本家。
或許是老祖輩說的飽暖思淫/欲,國祥媽放著讓人羨慕的好日子不過,跟人跑了,尋找啥愛情去了。
對於國祥媽,林子媽不說是飽暖思淫/欲,鄰里們也不這麼說。
他們或許是不知道這個詞。他們說是有錢燒的。
大概也就是有錢燒的,像林子媽,還有其他人的母親妻子,打死都不跑。
還有個名詞:說是家雞打的團團轉,野雞不打滿天飛。
國祥的父親國珍,那真是把媳婦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裡怕摔著,打個板當祖宗供著,還怕委屈了她。
可就這樣,她還是跑了,賣b(摘自國珍語錄)去了。
國祥媽跑了,國祥爸也不管他了。
國祥便走向社會,從偷老鄉瓜子香瓜開始,到壓班車到登大輪……
陳藝林並沒有因為國祥成為大賊,而不理他。
林子媽及鄰居們,也沒有因為國祥成為小偷而排斥他。
善良的人們說,他一個有娘養沒娘要的孩子,不偷不摸吃啥?餓死嗎?
所以,陳藝林同登大輪的國祥,從學會掏出小傢伙對著澆尿到現在,一直是哥們。
這天中午,國祥不知道從哪登大輪迴來,聞訊跑來探望陳藝林。
一見面,就出此大逆不道之言。
這個時代,雖不講究天地君親師那一套了,但在個人心中,除去黨和祖國,父母還是第一位的。
這個登大輪的,怎麼敢如此大逆不道,說這種天打雷劈的話?
「怎麼了?眼珠子瞪的牛蛋似地幹什麼?為什麼仇人似地瞪著哥們?哥們說的不對?」國祥瞪著眼對陳藝林吼:「你要是有錢,哥們敢保證,她得支著尻門子讓你疊!你錢要大了,她媽都得幫你掰開她的尻門子,讓你疊」
「怎麼又是錢錢錢?!祥子,你能不能說點別的?」陳藝林煩躁地嚷嚷。
「為啥不說?哥們聽說了。你不就是沒錢,被老女人趕出來了好,好!衝你這個死樣,哥們不說了。不就是錢嘛,哥們有。都給你,拿去買你的愛情!你問問她賣小米的,愛情多少錢一份,打三份五份回來,慢慢疊辦」
國祥邊掏錢邊大呼小叫:「拿去,摔她們臉上!把賣小米的老女人和小女人,全他奶奶地給老子砸暈!綁一塊疊辦,朝死疊辦!疊辦的她們尿血!錢不夠哥們再去登大輪」
一捆捆人民幣,砸在陳藝林身上,卻砸在一屋子的病友和家屬心上,人人都心彭彭亂跳。
無法不心跳。這堆錢,就是一個八級工,大概少說也得掙個十年八年,夠陳藝林掙二十年或者三十年。
「祥子,這錢我不能要,你都收回去」陳藝林一邊抵擋著飛過來的錢,一邊嘟囔。
這堆票子足夠那女人說的那個數,甚至連她一塊買都用不完。但是他寧願打一輩子光棍,也不會用這筆錢。
國祥吼叫:「咋?怕錢咬你?告訴你,這錢是乾淨的!老子的資本家姥爺平反了,這是老子的娘給老子娶媳婦用的。你就放心地用吧,保證咬不了手!」
陳藝林把錢收攏起來遞給國祥,紅頭脹臉地說:「那我就更不能要了。快把錢都收起來。我不缺錢。就是有錢,也不會用錢去說話。用錢去買老婆,那不跟嫖/娼一個樣了?我陳藝林還沒有那麼下賤!」
「我知道,你是怕熏臭你的愛情!」國祥又火了,旁若無人地呼喝:「球的愛情?!雞/巴毛上的愛情!這年頭兒,有錢的王八是大爺,沒錢的大爺是雞/巴毛……算了,算了,你愛要不要,反正我擱這了。你要不用就替我存起來。擱我身上,哪天掉底被老蓋抓了,也得當贓款沒收。」國祥甩手向外走。
陳藝林想起李英武和韓靈的事,趕緊叫道:「祥子,別忙走!李英武和韓靈是怎麼回事你還沒說呢?」
國祥回過身來,神情慘淡卻故做淡漠地嘟囔:「不是告訴你了嘛,為了幾個鳥錢,為了雞/巴毛的愛情,想不開,英武抱著韓靈跳泰山了!」
「什麼?跳泰山了……」陳藝林大驚。李英武同國祥一樣,也是他的同學加好朋友。而韓靈,則是他結義兄弟韓星的妹妹,跟他親妹妹一樣。
他慌忙問道:「結果咋樣,沒死吧?」
國祥腦袋一耷拉,嘟囔:「泰山我去過,捨身崖下是萬丈深淵。你想還能活嗎?據說倆人疊成一塊肉餅,摔的稀巴爛事情的起因,跟你一樣,又跟你相反。你又不是不知道,李英武他媽一直嫌棄韓靈家條件不好,門不當戶不對,窮的尿血!不同意他們對象。結果,李英武想不開。拿了幾千塊錢公款,帶著韓靈全國旅遊了一大圈,到了泰山的捨身崖,倆人也不知道是怎麼商量的,就抱在一起跳下去了就這麼回事,你還讓我說多少遍,才能聽明白?」
「這」陳藝林癱軟地倒在床上,虛弱無力地喃喃:「李英武,韓靈,你們不應該啊!你們怎麼這麼糊塗。你們解脫了,父母怎麼辦?又是錢」
「好了,家屬和探病的人,都該走了。病人該休息了。哎,我說你這個同志是怎麼回事?你沒看三床的臉都成一張白紙了?怎麼還亂說什麼錢?!你想要他命是怎麼著?趕緊給我走」梅朵兒不知從哪冒出來,瞪眼叱責國祥。
「得了,林子,你好好歇著。哥們還有點事急著處理!等回頭再來看你。」
國祥同陳藝林打個招呼,擠擠眼睛,旁若無人的哼唱著出去:「是誰製造了鈔票?讓你在世上稱霸道!姑娘為你去賣身,小伙兒為你去做牢!一張張鈔票,就是一副副鐐銬!一張張鈔票,就是一副副鐐銬!錢啊,你是殺人不見血的刀」